文學.藝術
一個藝術文化都會的誕生,是多方力量共同努力的成果:需要政府的支持,需要商業平台的促進,更需要無數藏家歷久不衰的投入。曾經有一位藝術傳媒前輩跟我說:在藝術市場,買家(buyer)不等於藏家(collector)—買家購買作品是沒有體系的,藏家購買作品是成體系的,這句話對於長期在拍賣行工作、往往被迫着眼當前成交的我來說,可說是一言驚醒,也讓我對客戶關係的維護產生更為深遠的思考:那些數年、十數年以至數十年、數代人如一日的關注某門類收藏的藏家,他們雖然會重視藏品購入賣出的價格(price),但是他們真正關心的,是藏品的內在價值(value),而他們收藏的成本,往往不止於作品的購入價格,更包含整理、保存、研究、展示、推廣的時間、金錢與心血。因此,那些跟我建立了深厚交情的藏家,我們之間總是能夠為彼此着想,我會想着怎樣為他們打理收藏,他們會想着我怎樣能夠做好業務。前年,我曾經在本欄介紹我的藏家好友魏麗洋(Amanda Wei)女士如何以一己之力將位於香港中環半山的二級歷史建築「漆咸居」(Chatham Maison)打造成一所私人美術館:漆咸居藝術研究與交流中心(Chatham Maison Art Research and Exchange Centre),並為當代中國抽象名家譚平舉行中國大陸以外首場美術館級個展;時隔一年半,Amanda帶領她的團隊再次舉行另一場匠心獨運的展覽「藤田嗣治:無盡の線條」,這一次的主角,是現代藝術史上首位在巴黎嶄露頭角的亞洲大師—藤田嗣治(一八八六至一九六八年)。
「咆哮二十年代」之傳奇亞洲藝術家
現代藝術的發生與現代藝術史的編寫,可說是圍繞巴黎展開的,儘管時至今日,我們不斷強調亞洲藝術家的參與,然而回溯一百多年前,巴黎藝壇的鎂光燈,還是不可避免偏袒地照耀在莫奈、梵高、畢加索、馬蒂斯等歐美藝術家身上。然而藤田嗣治的出現,打破了白人主導現代藝術發展的局面──一九二○年,從故鄉日本遠渡巴黎發展已經七年的藤田,在巴黎藝壇的造星搖籃「秋季沙龍」(Salon d' Automne)聲名漸起;一九二二年,他的巨作《寢室裏的花布裸女》(Nu couché à la toile de Jouy,今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藏)更在秋季沙龍一炮而紅,將藤田推上巴黎畫壇巔峰。在那個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被稱為「咆哮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的短暫繁榮時期,藤田嗣治的作品千金難求,不僅讓他享盡掌聲與財富,更為亞洲藝術家在西方藝壇帶來「零的突破」,黃皮膚、黑眼睛的藝術家,終於不只是西行求學的留學生,也不只是蟄伏街巷賣弄東方情調的手藝人,而是能夠與歐美頂尖才情人物同代爭鋒、分庭抗禮的亞洲驕雄。藤田嗣治當時雖然更多的在代表日本,卻也同時開創先河,多少激勵了稍後來到巴黎的中國的常玉、潘玉良,以及越南的黎譜、梅忠恕、武高談等,在世界藝術首都巴黎佔一席位。
藤田嗣治在一百年前眾星雲集的巴黎成為現象級藝術家,應視為現代藝術史上「東西合璧」的首個成功案例;藤田一九一○年在東京美術學校開始接觸西方藝術教育,一九一三年到達巴黎之後,全心全意浸淫於西方藝術的滋養之中,尤其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找到靈感,同時亦發現東方藝術相對於西方的精華與差異所在,並在反覆嘗試之後,找到了將東方線條融入西方油畫之門道,並在油畫色彩語言上發揮了東方藝術的極簡與低限精粹。他在二十年代賴以成名的「乳白色人體」,即是以極為纖細有力的墨色線條勾勒人體輪廓,並以至今配方未明的特製顏料,調製出冷艷細膩的裸體膚色,呈現當時在巴黎炙手可熱的交際花與模特兒「蒙帕納斯的琪琪」(Kiki de Montparnasse),以及讓他靈感滿溢的第二任妻子露西.巴杜(Lucie Badoud,暱稱「小雪」);三十年代以後,藤田嗣治因與小雪離異而離開巴黎,遊歷全球,足跡遍及古巴、南美、美國西岸和中國,在其故鄉日本當然亦成為衣錦榮歸的傳奇人物。
及至五十年代,藤田嗣治在二戰之後重回巴黎,戰爭的創傷與一生波瀾,使他在一九五九年受洗成為天主教徒,並取教名「Léonard」,不禁讓人聯想文藝復興大師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這也許是藤田晚年對自己畢生事業的終極期許。此時,他的作品相比二十年代的溫馨綺旎、欲蓋彌彰的情欲絮語,更體現出一種飽歷滄桑之後,致力將幸福美滿與純真虔敬盡訴作品之中的理想主義與宗教精神。
八年籌備 多件珍罕原件
Amanda從一位滿懷熱情的私人收藏家發展成私人美術館創辦人,當中不計人力、物力之投入,讓人敬佩。關於這次展覽,我從她創館之時已有所聞,她為了這次展覽,除了在世界各地搜羅藤田嗣治佳作及文獻,更多次遠赴法國巴黎及蘭斯(Reims)走訪藤田畢生足跡,採訪專家和拍攝紀錄片,即使疫情之際,亦無阻她出門之決心,然而直至展覽開幕,我看到她親自撰文的展冊,才知道這場旅程竟然長達八年,這份魄力是如此的難能可貴!她在漆咸居這座誕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老洋房為藤田辦展,可說是地盡其利,正好在展覽中復刻一百年前巴黎的藝術氛圍:這場展覽以咆哮年代的派對風格為主調,將漆咸居天台布置成派對場地,並舉行多場上世紀初年法國風貌的藝術派對,招待重要來賓;地面層則將洋房客廳落地窗裝飾如教堂的玻璃馬賽克,並在壁爐上展出饒富宗教色彩的藤田嗣治晚年傑作《母子》與《聖母子像》,其結合油畫與金箔之創作手法,可說是將日本狩野派融入西方現代繪畫的神來之筆,也有可能受到奧地利分離派(Secession Movement)大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之啟發。Amanda收藏藤田文獻非常用心,不僅找到一封藤田早年繪有精美插圖的信札《畫家在維倫紐夫—萊斯—阿維尼翁》,更找到了一幀一九二八年附有藤田親筆簽名的經典肖像照片《藤田嗣治與貓》之原件。藤田的早年作品如鳳毛麟角,這次展覽展出了代表藝術家日本傳統繪畫功底的早年作品《鴿子》,以及他初到巴黎的日記式作品《巴黎郊外》;更為難得的,是他一九一六至一九一七年間的油畫《女人畫像》與水彩《田園牧歌》,那杏仁般修長的人物臉形,與貓眼石般的眼睛,正是他與落泊天才莫迪里安尼(Amedeo Modigliani)長期鄰居的交流明證!
藤田嗣治的人物造型能力出眾,素描功底千錘百煉,其碳筆素描和水彩都是完整作品,如《帶煙斗的自畫像》、《中國老人》、《女士雕像》、《雙美》即可見藝術家對於駕馭線條的非凡造詣;若以大幅人體素描《側臥裸女》對比他二十年代油畫《少女半身像》與五十年代油畫《抱着小鳥的女孩》,更可見他在素描與油畫之間的切換與發展,在此次展覽中獲得完整呈現。「藤田嗣治:無盡の線條」是藤田嗣治在香港首個美術館級展覽,展期從現在起至今年九月,展期不短,足以與來自各方的喜愛藝術的朋友深入交流,在此祝賀Amanda和她的團隊,期待漆咸居在藝術界繼續綻放光芒!
(本文圖片由漆咸居藝術研究與交流中心提供。作者為蘇富比亞洲區董事暨現代藝術部主管及拍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