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二○二○年八月中旬,颱風過境中國福建漳州,聳立山上七首岩寺的一棵芒果樹,主幹屹立,兩段大枝幹卻被刮斷。這棵老芒果樹,是唐初玄奘大師西行取經,從印度帶回來的種子,植長於漳州之聖樹。住持照光法師目睹殘柯,心痛之餘,給遠在新加坡古樓畫室的陳瑞獻打電話,報告情況。
常人視之,這不外是一棵遭逢狂風暴雨撕裂的樹木。倘若知悉這棵芒果樹牽繫着一座古禪寺與一位藝術家的殊緣,就明白所以了。
兩聲奇妙緣起
一朵報恩之雲
離此事三年前(即二○一七年),陳瑞獻初訪七首岩寺。主客在法師工作室「榆廬」喝了茶,出門往齋堂走,屋外有棵芒果樹,一位跟隨的李清根居士不經意地說,說不定等下文殊菩薩會搖下一顆芒果請陳大師嘗嘗。言猶在耳,「卜」的一響,瑞獻身側竟然是顆芒果落地,再一聲,瑞獻眼前又是一個芒果落地,客人愣了一下,馬上回身往「榆廬」奔去,他心中應該喊着﹕紙紙紙。照光法師緊跟着他。
照光法師說,他習字為常,知道瑞獻大師要來,素不善向貴客求筆墨的他,出於尊重,早把筆墨收將起來。几上只剩下筆洗,他忙中攤開一張宣紙橫條,瑞獻則迅捉一筆,浸筆洗中淡墨,以迅雷之速畫果樹一節,兩顆果實懸空,題上「芒果落地,照光成佛」之偈。
法師說,想來不可思議,六月光景,怎有芒果長成呢?這一聲兩聲奇妙緣起,當年七十四歲的陳瑞獻,為報文殊道場七首岩寺的知遇之恩,決意一心無二的當「一朵報恩之雲」,義舉奉獻,為當時年僅三十八的照光法師踐行以藝術之美奠基,推動中國佛教文藝復興之宏願創作加持。
七首岩寺建於南朝,距今一千五百年。歷代記錄見於名士詩書章句,如徐霞客、黃道周、朱熹等皆有留跡。明朝漳州才子張燮的《東西洋考》,即著於此。照光法師十五歲出家,二○○六年二十七歲時出任這間「荒山村廟」住持。他深入了解過去的豐厚積澱,前瞻這座聖山的未來,敦請饒宗頤教授題寫「文殊道場」刻石,並整理出版相關古籍以為啟端。二○二三年七月,最引佛教界注目的新聞,乃當局決定把奇跡般出現的唐末高僧羅漢桂琛禪師的靈骨,移至七首岩聖山安奉。
五年前筆者在新加坡訪問照光法師,題為〈等個人來〉。緣於他二○一一年二度到青島小珠山,參看陳瑞獻以整座山創作的 「一切智園」大地藝術館。行至峰頂,站在鐫刻書法《心經崖》前,內心震撼,立定七首岩寺應往文殊菩薩一切智的、光大禪門的方向發展。
而開展這方向的宗教行人暨藝術家,陳瑞獻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二○一一年後照光法師因事來過新加坡數次,都不敢貿然拜訪這位蜚聲國際藝術老前輩。及至二○一四年,他和二十年首次下山的常圓方丈到新加坡,因緣已至吧,師徒在古樓畫室與陳瑞獻相聚。
方丈進入畫室,獨看書架上方一尊白石膏雕佛,主客哈哈大笑,一言不宣,知遇之心了然。這小雕塑名《一切智佛》,乃二○一○年陳瑞獻將經年禪修經驗呈現之結晶─法身佛即一切佛之面目,皆埋諸白影之中。如今,端坐七首岩「默園」中的《一切智佛》白花崗岩獨石雕,四米高,前者即原型。這座三線佛,背飄一線曰戒,胸懷二線曰定慧,三線均沒骨。
去年歲末,我偕同夫人從新加坡飛往七首岩。心中早有棵近乎傳奇的仙果樹,上得山來,芒果樹堅挺蔥鬱,三年前的斷柯,已轉化為藝術組雕《呼喚玄奘》,立於老芒果樹不遠處。
事發傷痛之餘,直面成住壞空、心眼倍亮的藝術家,立馬使用三段斷枝原木,以一比一的尺度翻模,鑄出一組青銅作品:地面以八字形並置兩段大樹桐,其一嵌入風災銘文,主幹豎立,我們循着伸向天空的線條仰望,微彎處「呼喚玄奘」行書一行,讀來跟着呼喚,頂端枝梢大小分叉,狀如五指盡張之掌,撐天柱地之氣概,令人奧妙淚潸然。
《呼喚玄奘》之右側,新豎立一面青銅浮雕《譯者玄奘》,正為玄奘畫幅,背為瑞獻碑文《叫風轉彎》。
隱隱然的神韻
陳瑞獻是多元藝術家,得獎無數,包括二○二三年十一月在香港獲頒「首屆世界華人美術金筆獎時代藝術家功勳獎」。在一九七三年,他得宗教證悟,頓停文筆書畫,全心潛修。後因同在法國駐新加坡大使館任職的法國好友戴文治勸說,重拾畫筆,一九七五年作油畫《譯者玄奘》。
陳瑞獻從年輕起,對被魯迅先生譽為「中華民族的脊樑」的玄奘大師敬佩得五體投地,又對他被自己民族的章回小說扭曲深感悲憤,而今一陣狂野之風,反而讓他在組雕釋義中得以撥雲引光:「我們在此以人的無知,向大師懺悔致歉。」並借用後期印象派繪畫大師雷諾亞臨終前的遺言,說道:「我(們)總算開始知道,自己明白了些什麼。」
托起《呼喚玄奘》銅造枝幹的三叉架,用的是銅繩形制。「結繩托架」已成了七首岩藝術獨特的力量章法。
話說大殿前的大銅鐘《乞吉》,鐘架陳舊得更新,法師請陳瑞獻出謀。藝術家當天夜宿漳州市旅館,即在客房內完成詳細草圖。示於人時,大家不免疑惑,再粗大的麻繩,怎能有此承受六噸重力之能耐?
老子《道德經》不是有「復結繩而用之」的慧語嗎?藝術家上承人類結繩之源起,早年已以結繩帶進篆刻,復以古鼎三足斜立變體設計過一個獎盃,此回再以摻入日本雕塑家野口勇運用三斜架之險,設計鐘架的三足,交由鑄銅家陳志傑施工落實。
新裝置好的大鐘於二○一九年除夕正式開鳴。陳瑞獻遠在新加坡,照光法師寫下了動人的新詩〈乞吉鐘聲〉:「獅子山下有荔枝海/林深不曾見鹿/樹椏突然牽起了風/枝枝朝北/聲聲殷 勤/總是那麼僧衣/又接又送又音問/哪怕此時你不在南國/相信也會把耳朵寄來……」
與《乞吉》雙伴的法鼓《善吉》,陳瑞獻應用新理念,改置成新典型的結構。他使用不鏽鋼質材,把鼓罩設計成倒「U」字形,其參照點包含中國瑰寶陳倉石鼓、法國人用來象徵幸福快樂的馬蹄鐵。大鼓隱居其中,我們繞着它走,閃亮耀眼的寶罩上刻有陳瑞獻為禪寺設計的吉祥物「善吉龍螳螂」。樹葉天影行人,一切都並非靜止的,一隻鳥一隻蝴蝶,也從中「飛」過,萬物之變之常,一一都被喜樂包容。
上七首岩,下得車來,抬望眼,就是題名甚為奇異的《多視角浮動之彌勒山水》,不見笑呵呵彌勒,只見隱隱然的神韻。
照光法師說,長久以來,他立意在此崖壁塑造一尊彌勒佛像。他引商湯王《盤銘》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為理念,新雕像一定要令人耳目一新,深入人們內心,要普度化育眾生,才回歸本心。
結果,陳瑞獻的設計,就只要兩塊天然巨石前仰後立。
天造地合 天人合作
照光法師選址的山壁,讓陳瑞獻二十年前在青島建造《一切智園》的某個心念波動甦醒。事緣某日,在小珠山上,他望向崖頂,一組石頭組成一尊佛像,但換個位置角度,石頭各自分開,佛像卻不見了。他當時設想,在特定位置擺張石椅,若觀者坐下仰觀,可以看到佛像,若站起來,走開,佛像就沒了。這不恰巧是「緣起性空」最好的教材嗎?但此構想並未落實。
二○二一年,陳瑞獻以書紙鋼筆,線描勾勒,佔主軸的兩條圓線,抽象的彌勒法身顯現,周遭散以叉枝細線,名為《彌勒山水與早春圖重疊白描圖》。藝術家把北宋山水大師郭熙的三遠法請了進來,西方的著名藝術流派「立體主義」也參入思維。
如此簡潔嗎?前後卻歷時兩年。
說起「尋石」,又處大疫期間,照光法師和團隊跑遍了福建省多個地方,他形容真是「翻江倒海,海底撈針」,「眼睛像作賊一樣!」終於在某個入暮時分,路經廈門一條小路的石場,眼前赫然一塊天然大石,那不是「彌勒」嗎?至於第二塊大石,他釋然地告慰﹕「就躲在在七首岩山腳下呀!」
《多視角浮動之彌勒山水》,大石剛毅,不事人工雕和前後相距一米並立的曲線美,陳瑞獻撰碑記,以簡體字隸書書寫,這是他認定簡體之成功推行在書法上的正面肯定印記。法師指出碑文中交代此作乃「彌勒完善身首」,提醒後來者,千萬別在其頭上安頭,切勿畫蛇添足。
崖坡上「天造地合,天人合作」組合的彌勒法身,融和着山岩邊道,拾級而上則是陳瑞獻選輯的靈石書法鐫刻,以寒山子詩作為主題的「遠求園」。觀者可沿路從多角度欣賞彌勒,體現在文殊菩薩的懷抱中,學習以新眼界開心思,視線裏偶然出現的因果,默想大地藝術環境裏的小螞蟻群體,並沒因立置大石而搬了家。
七首岩的《文殊菩薩金像》,被譽為史上純粹由宗教人兼藝術家所創的一尊佛像,創造出中國佛像史的新閃光點。照光法師有次在機艙裏靜思時感到肩膀被推一把,聽到:「我要一尊金文殊。」這一所求,二○一八年由陳瑞獻在漳州佛曇鎮的工作室完成,並在文殊菩薩誕辰農曆四月初四日開光(巧得很,亦為陳瑞獻生日)。這尊化身佛從面容、身形、坐姿、衣飾,到藝術手法與結構等多元文化元素,其綜合美的意涵,獨一無二。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創始人暨執行主席施瓦布教授觀後評說:「這座雕像令我印象十分深刻。它也顯示,你(陳瑞獻)之成為一位『歷史的』藝術家已到了何等程度。」
七首岩的香客遊人,幾乎都登上沿坡建築「伏藏」頂樓的大平台,環繞一塊閩南特產的「發糕」而行,用手摩挲,手機打卡更不用說,那是世界上最巨大的《發糕》貼金青銅雕,面向遠山逶迤,底下為漳州市的千家萬戶。發糕為閩南地區的民間食品,過年過節必備的供品。陳瑞獻在新加坡曾製作兩件這民俗糕品雕塑,為文一篇〈發糕─懷念母愛〉極其感人。其中一雕塑曾在威尼斯國際雕塑展榮譽展出。照光法師深為所動,希望七首岩能有個發糕雕塑,讓跟着閩南先輩遠下南洋的發糕,如今能以一個藝術符號再從南洋回到閩南母地的懷抱。
新冠大疫,山路基本封鎖。某日來了個信徒,這位母親極度憂心在英國的兒子。兩個小時後,竟然接到兒子來電,告知已買到回程機票。照光法師轉告陳瑞獻此事,他回了句話:「法師,只有母愛和時間,才能平衡與對抗這場大疫。」
七首岩竟因而有了《發 糕─懷念母愛》雕塑,發糕四大花瓣向天空猶如蓮花綻放,瓣上披着唐代黃檗禪師的袈裟,雕紋美學意涵豐饒。袈裟帶上有隻母蝶,小蝶圍繞。在生物界,出蛹羽化,小花蝶已見不到母親,藝術家慈悲,讓許多小蝶與母蝶欣喜相逢。
照光法師說:「母親的愛與菩薩的慈悲是同等的。」
令人驚訝的是,處在疫情的艱難期間,新中兩地隔空隔時,創造勁道,堅定、不妥協,他們透過科技方便,遠近遙控,不歇勞作。
蜂鳥,可上下左右前後飛翔,可停留空中如直升機。從年輕到耄耋,直是陳瑞獻自由心的象徵標誌。七首岩寺學習像蜂鳥一樣,不設圍牆,自由來去,正在策建一座室內「陳瑞獻藝術館」,照光法師說:「七首岩寺的一切努力,在在體現的是陳瑞獻大師藝法識德的『自由心』。」
(本文圖片由王忠明及潘正鐳提供。作者為新加坡作家、《新明日報》前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