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書話
2020-6-30
二〇二〇年七月號
文本與文心──《白先勇劉再復〈紅樓夢〉對話錄》書序(劉再復)

我本就喜歡讀白先勇先生的小說,他的代表作《臺北人》是我最喜愛的中國作品之一。我多次對學生說,《臺北人》文字潔淨,可以作為典範文本,多次閱讀。

出國後我與白先勇又有通訊聯繫,他給我寄來《遊園驚夢》、《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等錄像帶,我和妻子陳菲亞都認真看了。他喜歡聽我講述大陸文化大革命的故事,聽到跳忠字舞的情節時,他哈哈大笑,連說:「中國人真聽話」。他還給我寫信說:「你的散文可謂『興滅繼絕』。」讀了他的信,我想起張載的名言,寫作正是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以說,我和先勇兄早已心靈相通。二○○五年,我到中央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其間,他也到那裏講述崑劇《牡丹亭》。在課堂裏相逢,他在講台上,竟然看到我端坐在下面,立即停止講述,說:「再復老師也看過《牡丹亭》(我和菲亞在台北觀賞了兩個晚上,同校長及夫人一起觀看,白先勇也在場),我們先聽聽他的評價。」我果然應邀而走上講台,把「興滅繼絕」四個字還給先勇兄,我說,崑曲是中國傳統藝術的精品,但面臨滅絕,白老師做的正是「興滅繼絕」的大事。

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寄寓的科羅拉多大學舉辦「台灣文學討論會」,出席的有齊邦媛、白先勇、劉紹銘、李歐梵、鄭樹森、王德威、葛浩文等名教授。我在會上作了一席發言,引述魯迅的判斷,說中國發生了一場大革命。革命前果然出現「怒吼文學」,革命後果然出現「謳歌文學」與「輓歌文學」。我說,大陸文學一片謳歌,從郭沫若到臧克家、從賀敬之到楊沫,全是謳歌文學,價值不高。倒是台灣文學屬輓歌文學,很有價值,而其代表作,就是白先勇的《臺北人》。我還講了《臺北人》的文學價值表現在什麼地方。沒想到,我發言之後,齊邦媛教授(當時她的代表作《巨流河》尚未出版)立即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說:「我們還在,沒有死,怎能算輓歌文學?」當時白先勇未表態,但會後對我說:「我想請您一家吃飯,餐館您定。」我很高興並立即答應。於是,第二天傍晚我們就在台灣人開設的「蘭亭」餐館聚會,我家都出席,小梅、小蓮和她們的媽媽都很高興。餐館老闆聽我說是白先勇請客,不敢相信,確認之後驚叫起來,真是白先勇!彷彿天神突降,老闆亢奮不已。白先勇說了「我是白先勇」之後他更是跳了起來,叫得更大聲,而且立即打電話給他在台北的姐姐,連說:「你猜,誰到我們這裏吃飯了!白先勇!白先勇!」向姐姐報告後老闆平靜了一些。那天,我們吃到科羅拉多州最好的飯菜。餐桌上,先勇兄誠摯地說:「此次我遠行,到這裏主要是想看看您。」在波德相逢之後,我們的友情加深了。

只要不斷觀賞認知就行了

我與先勇兄真是有緣。沒想到,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又讓我和白先勇對話《紅樓夢》。唐立主任和我商量時,我痛快地答應了。因為我心中有數,即有三件事早已為我作了鋪墊:一、在這之前,我為九州出版社和《環球人物》出版社出版的程乙本新版《紅樓夢》作序。序文先在《上海文學》上刊登,白先勇看到了,便說「寫得好」。此篇序文的基本觀點與先勇兄的紅學理念正好相通。二、一年之前,著名的誠品書店曾邀請我和白先生就《紅樓夢》進行對話,並送我兩部大書,一部是程乙本《紅樓夢》;一部是《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二者都是中國時報出版社出版,非常壯觀。我早已閱讀,明瞭白先生的觀點。三、這年二月,我應賈晉華教授邀請,在理工大學作了「《紅樓夢》的三維閱讀」的學術講座,從文學、歷史、哲學三個角度把握《紅樓夢》,許多話以前沒說過,這也提供我對話的一種基石。而最為根本的是,從一九九九年我在城市大學講述四大名著,已奠定了對《紅樓夢》的基本看法。

這些基本看法,就是找到《紅樓夢》的核,這就是「文心」,這個文心,乃是王陽明之後最純正的心靈,即賈寶玉的心靈。所以,張靜河先生所概說的「心靈本體論」我是能認同的。當然,我的思想在不斷前行,如今,我又從「本體論」返回「認識論」,認定文學根本不需要固定的「主義」和觀念;即不需要什麼預設的世界觀、歷史觀、價值觀,只要真實地觀世界、觀歷史、觀生活、觀人性,就可以了。讀《紅樓夢》,只要不斷觀賞、不斷認知就行了。這個問題較大,容我以後另寫文章細說。

(作者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