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冊:明月灣區
我很小的時候,廣州小巷上窄長的天空裏有星。城市很靜,巷里中雞犬相聞,雖然住三樓,樓下從井中打水淌出的點滴灑潑,單車的「我到家了」鈴響,還有鄰舍的喁喁細語,全都滲入耳窩,微小的聲音也在創造靜寂,配合天上清亮的星星。
未幾住到長洲,始知天外有天,漁火閃爍,星空無盡,漆黑的海上,一片一片是透明藍的磷光。星星只鍾情於日入而息的人世。燈火是不知位份的惡僕,逼走來自諸天的榮美。城市漸漸累積起更多的光,成了夜的巴別塔。從我少年時起,星光就落到人間觥籌交錯的晃盪燈影裏消失了。仰頭連黑暗都太薄,像給霉菌吃掉了的華年。
積極尋找的話,星星仍是可以找到的。西貢斬竹灣的密林、螢火蟲仍在發光之處,隱藏着我們中學五萬平方英呎的營地。在那裏,我們又看見了夏天的大天蠍,和冬天的獵戶。上大學之前的暑假,我們最後一次和星空擁抱。那個夜裏,銀河亮得像火焰雲,我們每個人的夢想也同樣急促氧化,幾乎要噴出為人生奮鬥的宣言來。最後,科學家、醫生、老師們都退休了,只有那些沒有工資的仍在工作,做爺爺嫲嫲。
那個晚上之後,再沒看見華麗的星空了,直到自己也「下崗」,往新西蘭旅行。新西蘭的約翰山天文台是全球看星的最佳地點,可惜那裏只能看見南半球的天空。為了保護這個絕無僅有的星空,人煙稀少的新西蘭當局嚴格控制附近區域。首先,附近的小鎮全部限戶、限燈、限燈的亮度。沿上天文台的山路上開車,不能開車頭燈,只能在黑暗中行走。這聽來不可能,事實剛好相反。車子靠前面防撞槓下大約有半公尺的薄薄藍光在領路。山頂上的約翰山天文台數以百計的遊客和觀星專家,都不能亮手機或電筒,也不敢高聲說話,急着看清楚東西,也只能打開手上的紅光燈,照亮腳前的小範圍。沒有手機,沒有燈火,沒有反光,只有講解員的激光指住南十字星使人深思的形狀。
如此謙卑,換來一整個天空星辰的回望。星星細密如粉,有鋒芒盡露的,有羞澀可人的,有不亢不卑的,也有漸露頭角的。天空裏連一點黑色都沒有,盡給光明消化了。《詩篇》如此描述星空:「諸天述說上帝的榮耀,穹蒼傳揚祂的手段。」此時此刻,心靈能不激動嗎?
又十年後,我們來到了寧夏的騰格里沙漠。在一個凹陷的小盆地,我們仰首,星是有的,卻不多。會動的星,大概一眼就看到十個八個。而那,盡是人造的衛星。
(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