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2023-5-30
二〇二三年六月號
百折不回之真心(潘耀明)

收到北京掃葉科技文化有限公司田奕編的《風雨默存─錢鍾書紀念文集》,赫然醒悟,今年是錢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掃葉科技」是錢先生生前一手促成的,是以電腦技術整理古籍文庫的機構,在其弟子欒貴明先生的領導下,鈎沉抉微,收穫豐盛,功績彪炳。

錢先生是中國學界的奇峰異嶺,他憑一己之力,上窮碧落下黃泉,把中外文化梳理得妥妥貼貼,當今學人,無出其右。

錢先生在清華大學求學時期,已是才識過人,他與曹禺同被選拔為學術名刊《清華週刊》的編輯,蜚聲校內外,誠為一時瑜亮。英若誠透露,他一九四六年入清華外文系,在圖書館看到有一部艱深的英文著作,借閱者只有萬家寶(曹禺)及錢鍾書兩人。①

錢先生自小無書不歡,不論是中外學術專著、閒書、雜書、七折九扣書,他都涉獵一通。某次在校園咖啡館,曹禺見到吳組緗進來,悄悄地對他說,錢鍾書坐在那裏,還不讓他給你開幾本英文「淫書」,大抵是吳組緗其時正關注西方情色文學,當時吳組緗讓錢先生開三幾本給他參考,錢先生隨便拿了桌上一張白紙,開了四十多部西方的情色書籍,並注明作者及內容簡要,吳組緗為之瞠目。②

年輕時錢先生藝高膽大,桀驁不羈,臧否人物,揮斥方遒,連清華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和哲學系主任馮友蘭的學問都敢於挑剔,趙萬里有一次講版本目錄學,錢先生自負地說:「這個版本只有我見過。」③

錢先生的外文造詣實在好,大翻譯家金岳霖也佩服得緊。當年金岳霖被編派翻譯毛澤東的《實踐論》,遇到要把文中「吃一塹,長一智」翻譯成英文,大費躊躇,不得不請教錢先生,錢先生當即翻譯成「A fall into the pit , a gain in your wit」,意韻皆妙,金岳霖為之拜服。④

錢先生曾對李慎之說:「西方的大經大典,我算是都讀過了。」李慎之寫道:「環顧域中,今日還有誰能作此言,敢作此言?」⑤

錢先生與曹禺雖然同為清華優秀生,但旨趣迥異。曹禺走的是仕途之路,錢先生始終是一介清清白白的書生。曹禺後來奉命寫《王昭君》,錢先生認為他把王昭君寫得太樣版化了:「按照當代名劇《王昭君》的主題思想,『漢妾辭官』絕不是『怨』,少說也算得是『群』,簡直竟是良緣嘉會,歡歡喜喜,到胡人那裏『揚蛾入寵』了。但是,看《詩品》裏這幾句平常話時,似乎用不着那樣深刻的眼光,正像在日常社交生活裏,看人物都無須熒光檢查式的透視。」⑥

曹禺的好友吳祖光也有諷喻詩為證:「巧婦能為無米炊,萬家寶筆有驚雷。/從今不許昭君怨,一路春風到北陲。」⑦諍友巴金晚年曾苦口婆心勸他「……你得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⑧

記得我於一九八一年到曹禺北京家拜訪,談到他的寫作,他表示正構思三個劇本,可惜時間都被寫遵命文章及社會上酬酢所支配了,騰不出時間來寫稿,滿臉苦惱,結果一代戲劇大師只好抱着未竟的遺憾去見馬克思。

相反,錢先生一心埋頭學術研究及寫作上,博聞強記,碩果纍纍,著作等身,正如李慎之引杜維明之言說的:「真正學貫中西的人物大概已沒有了。有之,錢先生是最後一人。」無他,因為錢先生對學問有百折不回之真心!

①②③④李洪岩:《錢鍾書與近代學人》,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七八年

⑤⑥田奕編:《風雨默存─錢鍾書紀念文集》,作家出版社,二○二三年

⑦⑧潘耀明:〈曹禺的苦惱和遺憾〉,《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作家出版社,二○二一年五月,頁三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