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2023-6-29
二〇二三年七月號
畫壇怪傑(潘耀明)

黃永玉以九十九歲高齡仙逝,遺願不舉辦一切儀式,他的骨灰盡歸塵土,滋養大自然,透脫得像他豪邁的笑聲,沒有渣滓。

吸着大煙斗,歪着半禿的頭,咧嘴笑看人世間。這相信是一幀黃永玉的標準相,明澈中隱含鬼馬。

黃永玉有三好:畫好、字好、文好。個人喜歡他的畫,也喜歡他的字、更喜歡他的文字,後者蘊含精明的機鋒。他的文字像他人一樣,佻達、卓爾不群。

他自稱:「我這個天生是個『刁民』,研究歷史而不相信歷史。所以我在自己的畫作偶爾也來過這樣一手的題款:『湘西老刁民黃某作』。」① 與其說「刁民」,不如說是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更貼切地說,是一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睚眥必報的剛烈。

他與另一個畫家朋友吳冠中性情大異其趣。畫評家黃蒙田在〈吳冠中風格〉一文中援引了黃永玉一段話:「永玉告訴我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們結伴出外寫生,要去好幾個月。冠中特地縫了一件粗布衣服,全程四個月都穿着它,被磨得破洞、脫線,起着油光,後來就只能用衣衫襤褸去形容他了。有次到了一個地方,來接的當地行家還以為接着的是一群叫化子。永玉補充說,其中當然以吳冠中最酷似。」②「吳冠中好像生下來就是把全部心力付給藝術勞動的人。」③

早年我到過北京芳嘉園去探訪吳冠中,他的家座落一幢舊式公寓。我目睹客廳唯一的一張梳化破了,也不修補,令我大為驚訝,當時他的畫價已是天文數字了。吳冠中曾回應黃蒙田的質疑:「我的房子雖然破舊,這不重要,反正一年有四分三以上時間我不在這房子裏;我是到處為家的,為了在自然中找尋我認為美的東西創作,而人們也在我的風景畫上受到美的感染。……」④ 

難怪吳冠中被許為「中國的梵高」,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畫世界,那裏是他真正的伊甸園。他身後把所有精品捐獻博物館,境界高岸,大有古人「紉秋蘭以為佩」精神。

黃永玉藝術之路,是從坎坷走向坦途的,在現實生活中,他更傾向入世,他住豪宅、開法拉利跑車,享受人間的浮華。

受時任人大副委員長廖承志邀請,筆者於一九七八年跟隨香港出版界代表團訪京(團長是藍真先生),在北京見到的第一批復出的「黑畫家」,除了李可染、吳作人、華君武,還有黃永玉。黃永玉侃侃談他文革因畫獨眼貓頭鷹,被江青斥為「黑畫家」的遭遇。江青娘娘一語定江山,自此後黃永玉由「地上畫家」被貶為「地下畫家」—被囚在一間昏晦黑牢,過着暗無天日生活。白樺編劇的《苦戀》,就是以他的事跡為藍本的。

記得有一次陪日本畫評家籐山純一先生去黃永玉半山的大宅探望他。這位畫評家是日本籌建現代中國畫廊的主持。籐山純一事後對我說,黃永玉的畫筆越來越犀利,筆底踴動着無限的活力。

這裏的「犀利」,應指黃永玉一些畫作對時弊針砭的不遺餘力。現實中的黃永玉是嫉惡如仇的,也是愛憎分明的,這在他畫作所揭露的、所鞭撻的以至所謳歌的、所頌揚的可以顯見。

黃永玉的畫作,往往伴隨大段大段的題款,題款不拘一格,打油詩有之,摘引古人名句有之,字體狂放,隸書、草書並出,往往可起畫龍點睛之妙。這與他深厚的文字涵養有關。

黃永玉寫道:「我喜歡讀雜書,遇到沒聽過、沒見過的東西便特別高興。」⑤

厚積勃發,成其遠大,他的文章詼諧惹趣,聰慧別致。這就是為什麼「三好」之中,對他的文筆我特別拜服的原故。

①黃永玉:《黃永玉全集.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台灣雜憶》,湖南美術出版社,二○一六年八月

②③④黃蒙田:《讀畫文鈔》,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一年

⑤黃永玉:〈書和回憶〉,《讀書》雜誌,一九八一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