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在仕途迭遭升貶、長年在政治運動的險風惡浪中浮沉、保持人格魅力而沒有遭受滅頂之災的人物，在中國政壇是十分罕見的。

從這一期本刊特輯相知、故舊的回憶文章也可見一斑。

在中國近代史，可以善始善終而有所作為的人物，我想到的是曾國藩。也許把閻明復與曾國藩相比不一定妥當。曾國藩可謂因「功名兩個字，用破一生心」。①前者純粹是報國之心，對榮辱並不太上心。曾國藩闖入仕途的一刻便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步步為營，「畏禍之心刻刻不忘」。②他有一幅自況自喻的對聯：「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③上聯頗能刻畫曾國藩做官謹小慎微、明哲保身的心態。下聯是戛戛乎難以達到的境界，包括曾國藩相信也只是一種想望罷了。倒是故交筆下的閻明復，似乎離這一境界不遠矣。我倒想到另一位政治巨擘胡耀邦之磊落豁達的襟懷，庶幾近之。

中國具有大智慧的古人，大都對仕途畏首畏尾，如莊子所言：「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④中國歷史上英明的統治者不多，剛愎自用，置國家為私器，聽信臣讒言，陷害忠良大不乏人。明末將領袁崇煥有大功於國家民族，卻落得體無完膚—碎屍的下場，歷代歷朝這種悲劇不斷重複上演，令人怵目驚心。

所以鼓吹無為的莊子學說，歷久不衰。

莊子是一個睿智之人，一生堅拒入仕途，過着逍遙一生。莊子曾做過短暫小吏—漆園吏，對來邀他入宮做官的人一律敬謝不敏。下面有一個故事可見其昭昭心跡—

且說某一回，莊子正在濮水邊上自得其樂地釣魚，驀然來了兩位風塵僕僕楚王的使者，誠惶誠恐地對莊子說：「老先生，有勞您的大駕了。我們國王想要把國家大事煩勞您來執掌，特意派遣我們前來請您。」⑤

莊子聽罷，釣魚如故，對來者連正眼也沒瞧，說出一大段道理：「我聽說，你們楚國保存着一隻神龜，它已經死去三千年了。你們的國王無比地珍視它，用絲巾包裹着，盛放在精美的竹器裏，供養於廟堂之上。現在，你們幫我分析一下：從這隻神龜的角度來看，它是情願死了以後被人把骨頭珍藏起來，供奉於廟堂之上呢？還是更願意像普通的龜那樣，在泥塘裏快快活活地搖頭擺尾地隨便爬呢？」⑥

兩位使者不假思索地答道：「它當然願意活着在泥塘裏拖着尾巴爬了。」莊子說：「說得好，那你們二位也請回吧。我還是要好好地活着，繼續在泥塘裏拖着尾巴爬的。」⑦

剛逝世的米蘭．昆德拉說：「媚俗極權統治的真正死敵就是愛提問題的人。」⑧莊子這個「愛提問題的人」肯定遭殃，他看透政治的骯髒齷齪，寧願抱持一種怡然、淡泊、瀟疏的超脫態度，與前兩者迥然不同。

清代大臣左宗棠曾有名句「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嫉是庸才」。⑨然而，在中國歷史上，就算能經得起磨難、遭人嫉的代價，前面橫亙的往往是無底深洞，其結局是粉身碎骨，除非有曾國藩的「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⑩的心理準備。

（作者為本刊總編輯。）

注

①②③王充閭：《文化名家論史錄．用破一生心》，京華出　　　版社，二○○七年 

④《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⑤⑥⑦《莊子．秋水》

⑧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⑨左宗棠自我寫照對聯

⑩《曾國藩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