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今年初春,在書齋裏伏案時,想起台灣的何懷碩先生在《明報月刊》附冊《明月灣區》寫了一篇關於中文困境及亟需人文教育的文章,其中特別提到金公—金耀基校長的《劍橋語絲》①,我記憶中曾購過這本書、也拜讀過,想找出重溫,竟遍找不到,只好發信息給金公求援。金公很快回覆,說讓我找人上門取,他還有存書云云。
旋不久,收到金公親筆題贈的佳作,金公在封扉還寫了一段話:「此書兩岸三地均有版本,此由台灣版本之一,也是我留存的。」
其實我想閱的不是他寫的劍橋,也不是他寫的《牛津劍橋的競戲》,我想讀的是他這本書的附錄《人間壯遊—追念王雲五先生》②。
金公在追念王雲五先生說:「雲五先生大半生所從事的工作就是推廣和發揚學術文化的出版事業。」③這句話雖簡約,卻一語破的。
金公引雲五先生紀念愛迪生文章所作《反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別饒境界:
處世若壯游,胡為不勞生。
壯遊不易得,豈宜虛此行。
偶爾一回醉,終日須神清。
雪泥着鴻爪,人生記里程。
豹死既留皮,人死當留名。
盛名皆副實,人力勝天成。
人人懷此念,大地盡光明。
李白原文有「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前楹」之句④,有點現代術語的「躺平」,相信只是詩人恣情和戲言而已。金公說:「雲五先生則積極進取,人生是一場壯遊」⑤,說是壯遊,要抱着「不虛生」⑥的信念,「的的確確對這個世界有所貢獻」。⑦這若合莎士比亞說的旨意:「夜裏輝煌的燈光,本是把自己的油耗乾了,才把人間照亮!」⑧
老一輩文化人,以人生壯遊自喻,在紅塵俗世中仍牢牢葆住那一份家國情懷,體現了明知前程艱險而仍為之的血性和氣慨,令人肅然。
金公對雲五先生的人生壯遊十分認同。其實金公自己也不是在實踐他所說的人生壯遊嗎?!
金公晚年不肯言休,關心家國社會,著書不輟,在文教事業的論述迭有新建樹,文章越寫越有見地,一手漂亮的書法力透紙背,鍾靈毓秀,風華益茂。
猶記得十九年前,香港作家聯會倡議建立香港文學館,金公作為倡議人,一力支持,與老一輩文化人、學者作家饒宗頤教授、劉以鬯先生、曾敏之先生、羅忼烈教授、也斯先生等三十四人,在「香港必須建立文學館」的倡議書鄭重簽上名字。十九年以迄,共有十三名聯署者先後下世,包括以上提到的幾位主要倡議者也已先後走進歷史的抔土,令人傷痛。歷經六千九百三十五個漫漫日子奔跑疾呼,建立香港文學館終於得到特區當局的認同,獲得馬會的資助。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金公,他很是高興,我請他為香港文學館題匾,他二話不說立即揮毫而就,令人動容。
香港文學館雖然塵埃落定,我們仍然要穿過咆哮的時空之海,「左邊是洶湧澎湃的大海,右邊是拾級而上的山。」⑨我們跋涉在山海之間,有登越的豪情,也有波浪激石的宏志,那是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 詩畫的境界,也是人生壯遊的境界。
(作者為本刊總編輯。)
注
①②③⑤⑥⑦金耀基:《劍橋語絲》,台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七七年七月
④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⑧莎士比亞:《維納斯與阿都尼》,國家出版社,二○一二年九月五日
⑨陳之藩:《時空之海》,牛津出版社,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