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初 識
說是「初識」,其實是「初聞」。因為我是從聲音中首次認識高信疆先生。
一九七七年柏楊剛出獄不久,我也才結識柏楊。那時他家破人散,暫時寄居在老友羅祖光的車庫,地點在台北市敦化南路他入獄前故居對面的巷子中。羅祖光的車庫為了讓柏楊寄住,改裝得十分考究,地上鋪着地毯、牆上貼了壁紙,全套的辦公設備,擺着沙發、茶几,就成了辦公兼會客場所。一列大書架把空間隔開,裝了扇門,裏邊成為臥室。那時,敦化南路雖然不像今天這麼繁華,祖光的家仍屬台北市要津,足足可以容納四部汽車的車庫,就成了柏楊出獄後第一個安身的地方。
一個仍透春寒的夜晚,柏楊向我說:今晚有一位很重要的人要來看我,你暫時到臥房迴避一下,他離開了你再出來。時候到了,訪客果然出現。寒暄之後,我聽到他們開始交談,這一談竟談了兩個多小時,其間因為好奇,我從門縫裏偷偷向外張望,只看到來客是一位相貌英俊、氣宇軒昂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他的聲音很富磁性,卻音調低沉,所以他們談話的內容我始終聽不清楚。忽然想到古書上形容美男子「面如滿月、鼻若懸膽」,心想大概就是這個模樣吧。
客人離開後,柏楊向我說,他是《中國時報》的副總編輯,也是「人間副刊」的主編,名叫高信疆,代表《中國時報》來向他邀稿。我向柏楊說出心裏對來客「面如滿月、鼻若懸膽」的印象,柏楊立刻開心的笑着說:他是我們河南人。
從此,柏楊在《中時》的「人間副刊」,每周發表一篇三千字的專欄。這一寫寫出了日後彙集成:《活該他喝酪漿》等五本雜文集,成為柏楊晚期最成熟的雜文作品。而柏楊走出牢房,復出文壇,就是從這裏開始。
今天的讀者很難了解在報禁未除、黨禁未開的年代,一個政治思想犯,一出牢房,立刻在《中國時報》這獨一無二的有公信力的媒體上「大鳴大放」的隆重意義,真只有「石破天驚」四個字可以形容吧。
《異域》的文類定位
如果說一九六六年美國作家卡波特(Truman Capote)以理性、犀利、精準、深刻的筆調,刻畫出人性中陰冷、幽暗一面,寫了《冷血》(In Cold Blood)這本「報導文學」(又稱「紀實文學」),帶動了世人寫作「報導文學」的風潮,從此這種以真人真事採訪為主軸的寫作,蔚為風氣。其實,柏楊的《異域》早在一九六一年出版,卻沒有人把它定位為「報導文學」。《異域》一書雖喚起華人的民族認同,與對弱勢的人道關懷。但在台灣文壇上,倘若沒有高信疆的倡導,它只是一支孤軍。因為「妾身未明」(柏楊用他小學初戀女同學「鄧克保」為筆名),它不但沒有引起寫「報導文學」的風潮,許多人還把它歸類為「戰爭文學」,甚至是名實不符的「反共文學」。直到信疆在八十年代《中時》的「人間副刊」,帶領一支少壯的「報道文學」隊伍,古蒙仁、陳銘礌、林清玄、吳念真……舉起台灣「報導文學」大幡,樹立在台灣文壇的土地上。一九八二年初,信疆更請我陪同柏楊一起赴泰北金三角實地採訪,繼連載之後,出版《金三角.邊區.荒城》,是為《異域》的完結篇,而《異域》終獲得正式文類定位。
所謂「紙上風雲第一人」,倡導「報導文學」不過是信疆在文化界呼風喚雨的一聲輕雷。
期待在另一個空間相遇
一度信疆和他的夫人元馨與我們相鄰而居,他們夫妻倆有時帶着兩位公子來看望我們,那時老大士軒十歲上下,忠厚沉穩;老二英軒五六歲,聰明靈活。有一回我開門讓他們進來,英軒進門後,一個箭步衝到冰箱前,打開冰箱:「怎麼沒有汽水呀!」真是稚態可掬。
元馨這些年虔誠信奉基督,見面都談《聖經》。往往柏楊搶先聲明自己老早就受洗了,在我這個「非教徒」面前,他們好像在比誰先「入門」似的。信疆離開香港《明報》之後,漸漸失聯。上個月(五月)初,聽到噩耗,當然吃驚。繼而想一想,他們這一老一少,現在都先後到另一個星球去了。我們期待他們在另一個空間相遇,當他們的靈魂在空中相會,說不定會互放出異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