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天氣還不太熱的日子,我會在灣仔逛街。走過皇后大道東,按往常習慣,總在你身前起步。
自從你結束工作生涯以後,我仍偶爾去看看你。
忘記了哪一天,赫然發現你的前半身體,給大塊大塊塑膠布包裹著。每塊塑膠布形成了一個個格子,頂端竹竿外露,顯然布料是緊附在外邊看不見的竹棚上。我還有好心情,忽然聯想克里斯托與讓娜.克勞德夫婦,一時間什麼興致,到香港來,看上了你——一座已有七十二年歷史、包浩斯人的心血遺愛,透過英國殖民地工務局的工程人員的設計,那麼鄭鄭重重興建起來,給灣仔市民買菜的街市,就把你跟德國柏林的國會大廈同等看待,密密地包裹好,成為一件包裹藝術。
那天有風,把格子布料吹得鼓脹,細心聆聽,聽到陣陣輕微「服」、「服」聲響。
我站在馬路對面,想起從前正門透出的光線,彷彿微聞瓜菜雜亂交錯的氣味。母親日常買菜,一向只到夾在軒尼詩道與洛克道之間的街市。有上蓋卻又半露天的街市,很平民化的小攤小檔,地上濕淋淋,走過會濺得一褲管污水。半露天形式,除了雞鴨檔散發着極難聞的禽糞味外,讓一切氣味都隨空氣流動散淡了,記憶中那個街市只有禽糞味。大時大節,母親就會到灣仔街市辦貨。你的格局面門都宏偉。我們進去,先得步上弧型梯階,你已有點高高在上的威勢了。母親總在後排攤檔買雞,奇怪,雞檔沒有禽糞氣味,反給瓜菜味蓋過了。那時你沒有裝上大風扇,也不見得翳熱,只是瓜菜味很濃。想起你,就想起那些氣味,至今忘不掉。如果氣味是個性成份,那麼,瓜菜味就是你的個性了。
後來,真的很後來了,友人說去你的樓上打乒乓球,我實在沒法子把你和乒乓球室連在一起,好幾次想去看看,終於沒去成,我想保住你原來給我的印象。
保住形體生命並不容易,我早接受了。試圖保住記憶,保得多久,也沒有保證。
二○○四年,有心人要求把你列為法定古蹟,延續你的形體生命。我並不寄望。所謂保育,在香港,不過是暫且騙人蒙混過關的技倆。你遲早避不過移形換命的劫運。我沒為你說過些爭取的話,因為這是命!
二○○九年五月二十日,黃衍仁用攝錄機拍了一段短片,放到youtube上,在拆卸工人黃盔移動、風鑽刺耳聲中,我看到從未看過你的肉體。一個工人在你一條骨架上走動,專業人說那是當年最精優鋼材,果然,殘軀仍有硬骨頭。
風鑽聲把四周聲響蓋過,推土機碾過已有七十二高齡的泥土。我看見你殘餘肉體。我竟然流淚了。
我深信,你不想這樣子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