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以畫入戲,用流動的方式讓人重溫畫中人生百態,台灣的漢唐樂府南管《韓熙載夜宴圖》正是如此。
對於南管,有着鄉音的親切。看侯孝賢《最好的時光》,女子穿着寬袖白裳,抱着南音琵琶,低眉信手彈起,唱詞竟似哽咽,像一顆顆石子落在地上,又是「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我心裏是忽地一悲。
兒時記憶中,鄉裏老人總會於黃昏聚坐在祠堂側院,或是洞簫,或是橫抱琵琶,輕緩的音調,夕陽的腳步總是走得慢些的。
南音戲的起源甚早,多數流傳於閩南方言地區。它將古樂融合民間歌舞,直至宋代,戲文沿用了唐代遺制。雖起源是在泉州,現在卻是台灣保留得最為完整了,算是台灣的古典音樂。
《韓熙載夜宴圖》這一齣戲沉靜優雅,取自南唐顧閎中畫作。畫卷以連環長卷的方式描繪了韓熙載於家中設宴行樂的場景,漢唐樂府這一齣南音戲也相應地將這長夜分為沉吟、清吹、聽樂、歇息、觀舞、散宴六幕,雖無跌宕起伏,然而歌舞花香茶卻像那一個個起舞的女子一樣浮現眼前。
舞台極為簡單,黑色背景,剔除了舞台的所有裝飾,將音樂與舞蹈回歸到一個最簡單的狀態,觀眾似乎反而能沉浸到畫中、戲中。
沉吟開篇。韓熙載白衫長鬚,手執羽扇,頭戴綸巾,正聽着一眾樂妓彈奏。接到聖旨,須得遣散家中藝妓。遭逢亂世,又屢屢被南唐後主李煜猜忌,滿懷悲憤的他唯有寄情酒樂,這時更是滿懷愁緒。藝妓王屋山裊裊步出,弦管奏的是《新鶯出谷》,她雲髻高聳,膚色白皙,胭脂一點櫻唇,修眉細眼,像是從日本浮世繪畫家喜多川歌麿筆下走出一般。
王屋山為了排遣韓熙載心中愁悶,這段舞蹈曼妙輕盈裏也還帶着些俏皮,那最後的雙手叉腰,輕輕用手肘碰一碰韓熙載更是讓人忍俊不禁。
少頃,賓客拜訪,點燈迎賓,樂曲轉為輕快,南音戲裏難見快速的節奏,總是圓熟婉轉那麼緩緩流瀉下來。所以即使它這一幕的輕快,也和現代常見的音樂裏的快節奏或規律性的強烈節拍截然不同,它的輕快是溪水流過大石,還帶着規律的停頓的。太常博士、狀元等賓客一個個大步邁進,舞妓手執樂器,一對一對共舞起來,樂聲是輕快的《霓裳詠》、《醉花蔭》,舞蹈帶有南音戲中「進三步,退三步,三步到台前」與「舉手到目眉,分手到肚臍,指手到鼻尖,拱手到下顎」的舞姿,一般認為係受傀儡戲影響,而這一場共舞裏明顯便帶有提線木偶的感覺,一頓一揚,很是新奇。
賓客入座後,舞妓又跳起了「四塊舞」,漢唐樂府將四塊與梨園科步結合,是這一齣戲的又一創新之處。四塊聽來如在漏斗篩下來的細碎,而五個女子輕盈靈動,眼前只剩下她們身上的靛藍淡紅紗衣了。清吹後的百鳥歸巢,突然就安靜下來了。羯鼓點點從遠而近響起,韓熙載一掃沉鬱,與僧人循着鼓點做十八羅漢舞。動作粗獷,迥然不同於之前的細膩。之後的足鼓加入,五個女子以足抵鼓,敲擊聲音輕快,在夜的輕柔裏憑添了幾分俠氣。清吹一章又轉入聽樂。
未見伊人,已聞歌聲。歌姬李伎懷抱黑色琵琶長歌踏來。「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那聲音聽來熟悉,也不需細辨。全劇這時才有南音的演唱。伴着琵琶聲,歌姬聲音清麗悠揚,又糅雜着一股淒楚哀傷,到高亢處,彷彿臉上又有一種決然,當中的無限情思,「待與何人說」。
酒罷,且歇息片刻了。三弦琴喑啞聲聲,韓熙載所創的香茶道也一併上場了。動作極為輕緩,爾後依次為眾賓客獻茶。到了這處,覺得畫中戲中的男子女子都妙眉善目,而那琴聲,也杳杳得帶着幾千年的塵灰了。
王屋山在觀舞一章裏舞起六幺,六幺舞源於唐貞元年間,以手袖為主,她踏着琵琶聲,長袖飄動,就像天上的飛雲,一寸寸、一刻刻的歡愉像是從這長夜裏借過來的。明夜此時,這樣的琴聲與舞步還會不會有呢?既是最後的舞,索性便盡興舞來吧,王屋山伴着花杵,就像一隻蝶兒,一起、一低、一旋轉,腳下真是開出花來了。酒酣舞熱,韓熙載難消心中塊壘,悲憤擊鼓。然而眾人臉上皆是錯愕不解。直至取來聖旨一看,方才了然。卻也無可奈何之至,只得拜辭而去。樂聲又奏出開場時的曲牌,新鶯出谷,一樣的曲音,這一夜的歡歌笑語就像一場夢,發生過沒有也不知道。韓熙載起身整冠獨舞,落寞寂寥揚手而終。
宴已散,南音還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