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小暑酷熱,熱得心煩。我去買絹豆腐一大塊,本欲以冰鎮之,灑白芝麻嫩葱碎在上,吃下求平內熱。
正把細滑豆腐擎在掌中切成片狀,凝神看着那柔軟如絲卻稍有重量的白塊,腦海竟閃現三十七年前八月三十日的那些南禪寺湯豆腐。
京都十方叢林代表的南禪寺,既有「無山見山,無水見水」的禪修庭園,也有曹泉池的水,更有水路閣通往哲學之道的疏水。唐君毅老師每到京都,必到南禪寺聽松院吃湯豆腐。京都水好,大豆質優,工匠以古老手法精製成豆腐,是佳品。唐老師喜者想不單吃那純與滑,而是坐在幽雅庭園中、樹蔭下,吃那「淡中有喜」的禪意。
老師師母到了京都,就安排帶我們去南禪寺。我坐在矮案前,看悠悠然的爐火煮陶鍋中清水。水中豆腐靜靜躺着——湯豆腐不能猛火令之翻騰,是靜靜的躺着才對。以勺子舀一塊豆腐,放在小瓷碗中。淡淡醬汁與純白豆腐,互不奪色。吃一口,豆香以外,沒有餘味,我納悶這有什麼特色,值得那麼貴。
京都盛夏,夜間蛙鳴,日中蟬噪,都令人難受。聽着枝頭蟬噪,聒耳得很,令我有點不耐煩。老師很靜默,盤膝而坐。忽然,他問聽見泉水聲嗎?我這刻一留神,才聽到蟬噪以外,果然隱隱有流水聲響。
老師講起大堂梁上懸了「泉聲說法」四字的匾額,我進來的時候完全沒察覺。他說泉聲是自然之聲,本無含意,說什麼法?一切法,皆自心生。這樣他才再給我說了「淡中有喜,濃出悲外」八個字。這八個字,老師在《人生之體驗》中提過,他引用了史震林這些話後,如此寫道:「我之寫此書,便可謂常是在此種有所感慨的心境情調之下寫的。即在此心境情調下,我便自然超拔於一切煩惱過失之外,而感到一種精神的上升。」
湯豆腐是淡,只因我慣了酸甜苦辣濃烈之味,早已失去對淡的聯想,預設的認知遮蓋了對淡的想像能力。泉聲幽幽,只因我耳聽已為噪聒之聲所蔽,深受煩擾,集中聚神於噪音,忽略了幽聲。原來,一切煩惱皆由自我設限。
自我設限,便蒙蔽了眼耳口鼻,難以聲入心通,眼見則明,味觸即覺。一切受了縛束,心難與其他生命相通,自我生命就窄了。老師叫我去看更廣大的世界,我果然聽到泉聲了。
我切好一片片豆腐,連淡淡的醬油也不用,一口一口慢慢品嘗,那若隱若現的豆香,通了舌觸,如一疋絲絹,柔移於食道,進到胃裏。與當年我在蟬噪外,突然聽到泉聲一樣,那就是法。
今世噪音擾人,最宜「淡中有喜,濃出悲外」。聽泉音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