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打開日記本,重讀我一九九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所記﹕
今天,我到世界貿易中心去看人。這棟著名的大樓一百一十層,四百一十七公尺高,八十四萬平方公尺的辦公空間,可以容納五萬人辦公。樓高,薪水高,社會地位也高,生活品味也高?這裏給商家和觀光採購者留下八萬人的容積,顧客川流不息,可有誰專誠來看看那些高人?
早晨八時,我站在他們的必經之路,由地鐵站進大樓入口的地方,靜心守候。起初冷冷清清,電燈明亮,曉風殘月的滋味。時候到了,一排一排頭顱從電動升降梯裏冒上來,露出上身,露出全身,前排走上來,緊接着後排,彷彿工廠生產線上的作業,一絲不茍。
早上八點到九點,正是公共交通的尖峰時刻。貿易中心是地鐵的大站,我守在乘客最多的R站和E站入口,車每三分鐘一班,每班車約有五百人到七百人走上來,搭乘電梯,散入大樓各層辦公室。世貿中心共有九十五座電梯,坐電梯也有一個複雜的路線圖,一個外來的遊客尋找電梯,不啻進入一座迷宮。
這些上班族個個穿黑色外衣,露出雪白的衣領,密集前進,碎步如飛,分秒必爭,無人可以遲到,也無人願意到得太早。黑壓壓,靜悄悄,走得快,腳步聲也輕。這是資本家的雄師,攻城掠地,這是資本主義的齒輪,造人造世界。在這個強調個人的社會裏,究竟是什麼樣的模型、什麼樣的壓力、使他們整齊劃一,不約而同?
我仔細看這些職場的佼佼者,美國夢的夢遊者,頭部隱隱有朝氣形成的光圈,眼神近乎傲慢,可是又略顯驚慌,不知道是怕遲到,怕裁員,還是怕別人擠到他前面去?如果有董事長,他的頭髮應該白了,如果有總經理,他的小腹應該鼓起來,沒有,個個正當盛年,英挺敏捷,都是配置在第一線的精兵,他們在向我詮釋白領的定義,向第三世界來者展示上流文化的表象。
我能分辨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不能分辨盎格魯—撒克遜人、雅利安人、猶太人,正如他們能夠分辨俄國人、德國人,不能分辨廣東人、山東人。現在我更覺得他們的差別極小,密閉的辦公室,常年受慘白的日光燈浸泡,黃皮膚彷彿褪色泛白,黑皮膚也好像上了一層淺淺的釉。究竟是他們互相同化了,還是誰異化了他們?
這些人號稱在天上辦公(高樓齊雲,辦公桌旁準備一把雨傘,下班時先打電話問地面下雨了沒有),在地底下走路(乘坐地鐵,穿隧而行),在樹林裏睡覺(住在郊區,樹比房子多,房間比人多),多少長春藤,多少橄欖枝,多少三更燈火五更鐘,修得此身?
唉,多少傾軋鬥爭俯仰浮沉,多少忠心耿耿淚汗淋淋,多少酒精大麻車禍槍擊,剩得此身?拚打趁年華,愛拚才會贏,不贏也得拚,一直拚到他從這個升降梯上滾下去,或者從這些人的頭頂上飛過去。我也曾到華爾街看人,只見地下堡壘一座,外面打掃得乾淨利落,鳥飛絕,人蹤滅。這裏才是堂堂正正的戰場,千軍萬馬,一鼓作氣。
九時,大軍過盡,商店還沒開門,這才發現他們是早起的鳥兒。何時有暇,再來看他們倦鳥歸巢。一女子肥胖高大,穿牛仔褲,束寬腰帶,上面密布不鏽鋼三角釘,映襯黑色皮膚,上身穿套頭棕色毛線衣,乳癌病人開刀的部位有向外張開的口袋,左腕戴運動表,表鏈、耳環也都用不鏽鋼製成,棱角分明,像兵刃一身殺氣。心中納悶,她早起又是為了什麼?
二○一二年八月十一日,附記如下:
十一年前,九月十一日早晨,國際恐怖分子劫持了四架民航客機,以飛機做武器,撞向紐約世界貿易中心大樓,紐約市著名的地標燃燒爆炸,倒坍,成為廢墟。……這天早晨,他們使三千多人死亡及失蹤。我當初以早起看鳥的心情結一面之緣的人,難卜吉凶,後悔沒再去看他們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