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前幾天讀到閻連科的一篇短文《讓理性成為社會的脊梁》,很有同感。這篇文章同時被《紐約時報》和《朝日新聞》轉載,在海內外影響很大。在國內,這篇文章卻招來許多謾罵,可見在狂熱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時,理性的具有普世價值的聲音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然而恰恰這種聲音最為可貴,最值得珍惜。作為一位文學家,閻連科看到因為釣魚台的紛爭,許多書店不得不把日本作家如村上春樹等的小說撤下架,讓他感到,「文化、文學在歷史與現實面前總是顯得那麼弱小,不禁風吹,不堪一擊。自史而起,每次兩國與領土相關風波的到來,文學與文化都會如秋蟬萎靡,大家族中的小媳婦般,首先受到衝擊和傷害」。不過,關乎心靈的文學卻具有超越民族家國界限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得這位著名小說家在整個國家民族主義情緒如此高漲的時候,還鼓起勇氣發出不同的聲音。讀完他的文章,想起了一部我非常喜歡的韓國電影《歡迎來到東莫村》。這部電影的表現手法非常新穎,有獨特的攝影語言,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構思非常好。電影描寫了一個位於朝鮮半島的世外桃源般的村子,村民都「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打得天翻地覆,他們的國家已經捲入殘酷的南北戰爭,兄弟之間自相廝殺得分外眼紅,而他們還過着怡然自得的桃源生活。當南北雙方幾位被打散的官兵以及一位美國士兵流落到這一村莊時,一開始他們還劍拔弩張,水火不相容,然而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裏,他們逐漸發現原來他們如此執着的政治理念和戰爭野心多麼荒謬,而生命本身多麼美好,於是他們慢慢融入簡單的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並在這種桃源生活中洗滌掉嗜血的人性,愛上了沒有戰爭的生活。可是,後來當這個村子被捲入戰爭而面臨危機時,他們為了保護這個理想的生活,超越了不同戰營的分歧,南北軍雙方聯合一起,用生命保衛了這個桃花源。
文學藝術關心的是人性,關心的是人的心靈,不被國家界限所制約,也不被歷史政治所制約,所以有獨特的視野,能夠穿透民族國家主義的狂熱,看到人類最本質的所在。真正熱愛文學的人對領土紛爭的看法上幾乎是一致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他的短文《劣質酒的醉態》中寫道:
我在《奇鳥行狀錄》這部小說中曾提起了發生於一九三九年滿洲國和蒙古之間的「諾門罕之戰」,它是由國境線紛爭引發的,雖然很短卻很熾烈的戰爭。日本軍和蒙古軍蘇聯軍隊之間進行了激烈的戰鬥,雙方共近二萬名的士兵失去了生命,我在寫完該小說後訪問了那裏,彈殼和遺物至今還明顯地散亂在茫茫荒野之中,「為什麼,為了這樣的不毛之地,人們非要毫無意義地互相殺戮不可呢?」我感到極度的虛脫無力。
在政治家的眼裏,領土一定重於生命,幾萬名士兵的生命都不會放在眼裏,但是在熱愛生命的作家眼裏,看到了戰爭對生命的摧毀和塗炭,他們會感到痛心,感到「極度的虛脫無力」。就像閻連科所說的,「對於廣大民眾和最為普通的人們,戰爭沒有所謂的輸贏。一旦有了戰爭的發生,作為百姓的民眾,永遠是必就的輸家。死亡和墳墓,是戰爭留給普通人必就的歸宿。」這兩位中日作家在這種時刻發出同樣的聲音,可能不被眾人所理解,但是這種理智的聲音是人類的脊梁,它呼喚我們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
當人的生命在戰爭中灰飛烟滅,又有多少人能看到戰爭後面的荒謬?好在我們還有可以超越國家界限的文學和藝術,好在作家們還可以在文學藝術中設計一個「東莫村」似的桃花源,像鏡子一樣照出現實的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