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關於《刺客聶隱娘》,侯孝賢有一個著名的說法:聶隱娘是不能飛的,因為有地心引力。所以,一百多分鐘的電影,舒淇飾演的聶隱娘一直在銀幕上走來走去,而且腳步很重。這一點,跟唐傳奇裏的聶隱娘,差距非常大。能叫「隱娘」,應該是能飛到叫我們看不見的地步。
侯孝賢的編劇謝海盟在《行雲紀》中,也曾記錄了阿城關於聶隱娘的隱法:「唐代的建築,採光依賴屋檐與屋檐的間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內地面,與幽暗室內反差極大,於是隱娘趁着雲過日頭檐隙一暗的片刻,飛身掠過檐隙……」被驚動的守衛,看到飛鳥越檐,也就放了心。不過,這個場景,侯孝賢說,他「執行不出來」。
這個「執行不出來」,我覺得,骨子裏還是侯孝賢的地心引力理論在起作用。電影最後一場戲,聶隱娘向道姑辭行,雲從道姑腳下湧起,瀰漫山巒,隔離師徒,大宗的雲都能搞定,一片雲影,很難嗎?好像普通的武俠電影裏,這樣的借影飛掠也不是什麼大事,當然,一片唐朝的雲可能有些困難。但顯然,聶隱娘早不是唐朝雲影下的刺客,她被侯孝賢再三拉回今天,用電影故事大綱第一句話:「這是一個武功絕倫的女殺手,最後,卻無法殺人的故事。」怎麼會無法殺人了呢?侯孝賢給了聶隱娘一段感情前史,讓她面對舊愛飛不起來殺不出手。導演說,後來他其實是在拍舒淇,那是對的,舒淇看張震的表情,也很對。但是被無數影迷膜拜不已的唐朝在哪裏呢?
唐朝的器物、衣裳和柱子是不錯,包括開頭給聶隱娘母親梳妝的侍女,插頭飾的動作也透着力量和決斷,這是原著中該有的唐朝力氣,這種力氣,應該是侯孝賢在青春時代被武俠吸引人到中年又被唐傳奇攝了魂的東西,否則,朱天文也不會說他「如果不去拍電影,大概會在城隍廟混一輩子」。侯孝賢身上有明亮的江湖氣,或者說俠氣。這種俠氣,在唐傳奇裏,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就是感情的不黏不滯,你看原著中聶隱娘和磨鏡少年的關係,有一丁點的溫情脈脈嗎?這種酷絕,在武俠電影的表達中,就是主人公都能飛。這個能飛,不是說他們能擺脫地心引力,是他們能擺脫歲月輜重。電影史上,胡金銓曾經做到過,他電影中的俠客,從來不會因為卿卿我我而飛不動。這是俠的形式。這種形式,在唐傳奇裏表現得最充分,而我們今天理解唐代,尤其是去理解侯孝賢的唐代時,當然是會把唐傳奇放進去。
但《刺客聶隱娘》其實是反唐傳奇的。電影中,侯孝賢選擇的最高級人生不是道姑嘉信公主,而是嘉誠公主,全片的通關密語「一個人,沒有同類」,源於嘉誠,而聶隱娘最後在嘉誠、嘉信兩公主之間的感情抉擇,也完全倒向前者。聶隱娘被侯孝賢擲入當代,渾身受限於貌似人道主義的感情拖累,不過,如果你把不會飛的聶隱娘看成情感劇場的主人公,那更錯了。侯孝賢的電影,從來攜帶着微妙的政治含義,電影最後,按劇本提示,聶隱娘護送妻夫木聰飾演的磨鏡少年去新羅國,似乎隱約複製了嘉誠的命運,青鸞舞鏡,沒有同類。
刺客聶隱娘從藩鎮割據時代的唐代來到今天,侯孝賢為她選擇不會飛不會殺,這其中的「地心引力」,如果只是小清新的物理主義,侯孝賢就不是台灣電影的三十年掌門師兄了。所以,我把這個「引力」理解成他對唐傳奇對唐朝的一次改寫。
(作者是上海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