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一百多年前,第一部警匪片誕生,埃德溫.鮑特導演的《火車大劫案》(一九○三),用十一分鐘時間非常流暢地講述了四個匪徒搶劫一輛火車,之後被一夥巡警擊斃的故事。
除了電影初期的偉大技術,這部電影令人難忘的是它的灰色基調。匪徒劫車後,有人去向巡警報案,而這夥巡警當時正在一個酒吧尋歡作樂,甚至乘興放槍。之後,巡警人多勢眾擊斃匪徒,隨後便蜂擁到匪徒散落的財物上。更曖昧的是,警匪打扮基本是一樣的,這也使得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成為懸疑。
電影結尾,整個銀幕頂格展現一個人物正面特寫,他舉起槍,面對觀眾開了一槍,然後直接落幕。因為在前面的搶劫和追逐中,人物面部沒有特寫呈現,所以,開這一槍的到底是匪徒,還是警察,一直各種版本。不過,不管是匪徒還是警察,這一槍都讓當年的觀眾非常不適,讓今天的粉絲非常興奮,因為這一槍,打開了正與邪的道德灰色地帶,之前的子彈是為了搶劫或反搶劫,這最後一顆子彈不是,什麼都不是。它是射向無辜觀眾席的無名子彈,來自沒有人可以預測誰也說不清來龍去脈的現代叢林,這一槍,就是現代銀幕謀殺的第一次槍聲,預告了再也封不住的傷口。
一代偵探小說大師錢德勒曾經說:「將雙腳蹺在辦公桌上的弟兄們知道,世界上最容易被偵破的謀殺案是有人機關算盡、自以為萬無一失而犯下的謀殺案。讓他們真正傷腦筋的是案發前兩分鐘才動念頭犯下的謀殺案。」如此,福爾摩斯也好,波洛探長也好,面對殘酷大街上突然飛出來的子彈,裹緊他們的風衣,退場了。古典偵探從裙撐時代積累的各種高冷知識,再也用不上,因為窮街陋巷裏的每一個人,都可能突然成為兇手。現代兇殺,如同《火車大劫案》中的最後一槍,兇手自己行兇,自己揭露自己,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把他們繩之以法的,不是法律,不是道德,也不是良心,是他們自己。
三四十年代的黑幫電影和黑色電影有很多此類表達,電影從第一人稱展開,追溯只有罪犯自己才能揭開的謎底。一九四四年的《雙重賠償》即是一個著名例子。電影一開頭,導演比利.懷德就讓男主臉色蒼白地踉蹌進上司的辦公室,對錄音機自曝犯罪過程:受蛇蝎美人的蠱惑,為了幫她拿到十萬元的雙重賠償,殺了她丈夫。說實在,對於現代觀眾來說,這樣的情節幾乎只是兇殺的前菜,不過,正是因為菜鳥殺人,才躲過了老法師的火眼金睛。而在這部電影中,出演老法師的還是一代梟雄羅賓遜!羅賓遜當年在《小愷撒》(一九三○)中的表演,直接締造了影史第一代黑幫大佬的眼神、語氣和作風。可惜,羅賓遜沒想到,犯罪的恰恰是保險公司裏業績最好自己最看重的屬下。影片最後,講述完自己犯罪經歷的奈夫因失血過多栽倒在地,羅賓遜上去幫他點了一支,在隱喻的意義上,一代黑道王者或許會有些感歎:好男人居然也拿起槍了。這是一個新江湖,老派殺人犯得接受新叢林新成員。用《喋血雙雄》的台詞來說就是,「這個世界變了,我們都不再適合這個江湖」。
突然想到這些,是因為晚上看了徐皓峰的最新電影《師父》,金士杰在其中扮演了一位末代宗師,面對新江湖,他荒誕退場,而他留下的那句台詞,「有些事,不老想不起來」倒成了末代江湖的最後一點真情。可惜,江湖已遠,師父已老,在這部幾乎沒有一個好人的硬電影中,走出影院,感覺我們一個都硬不起來。
(作者是上海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