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晚清時期的「烏托邦想像」,呈現於天馬行空的科幻小說,也呈現於如《新法螺先生傳》那樣的宇宙遨遊,甚至呈現於如《女媧石》那樣聚集了女科學家和女革命家的「女性烏托邦」,但其基本格調依舊充滿了「感時憂國」的民族國家情結,並沒有真正擁抱人類情懷和普世價值。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有為不得不在滿世界流亡,然而他的烏托邦想像,則超越了家國的界限,走進了全人類的視野中。
早在一九○二年,康有為就完成了他的烏托邦理論著作──《大同書》,不過在他去世之前都沒有完整出版過,直到一九三五年,他去世八年後才出版發行。經歷了整整一個多世紀,當我們重新閱讀《大同書》,似乎明白了他當時為何不肯出版,因為他的許多主張都太「超前」 、太「先鋒」了,一般人很難接受。今天我們雖處於全球化時代,也未必能全盤接受康有為的去「九界」:國界、級界、種界、家界、形界、業界、亂界、類界、苦界。在我看來,最難以理解、最受爭議的,恐怕還是「去家界」吧。他有一章關於破除婚姻的論述:「男女婚姻,皆由本人自擇,情志相合,乃立合約,名曰交好之約,不得有夫婦舊名。蓋男女既皆平等獨立,則其好約如兩國之和約,無輕重高下之殊。若稍有高下,即為半主,即為附庸,不得以合約名矣……男女合約當有期限,不得為終身之約……婚姻期限,久者不許過一年,短者必滿一月,歡好者許其續約。」這樣一來,男女似乎達到平等獨立,男女的情欲似乎可以達到最大的自由,而且因為有他所設計的「公養制」,老人及其孩子都有公共設施去供養,所以無論男女都不再受到家庭的任何羈絆。應當說,這樣的大同想像很了不起,它有力地衝擊中國根深柢固的以家庭為中心的封建宗法制度,至今仍不失其進步的意義。但是,這畢竟是「烏托邦」,忽略的恰恰是私人空間,是複雜的人性、人情和人倫,表面上似乎男女平等了,可是還是得女性來生育孩子,而女人天性中的「母性」在公養制中該處於什麼位置,他似乎沒有加以考慮。所以其大膽的冥思中其實也包含了迷思。
扎米亞金的《我們》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是西方的兩部異托邦的文學作品,都以「私人空間」來質疑虛假的大同世界。在《我們》的大同社會裏,男女的情欲也是極其自由的,沒有婚姻,每個人只需要事先登記,在「性交日」就可以跟自己心儀的對象發生性關係,愛情和性欲也被組織化和數字化了,「號民對任一號民都如對性商品一般享有權利」。而在《美麗新世界》的烏托邦世界中,婚姻和家庭一樣被取消了,無論男女,只要互相有性吸引力,就可以自由地交配,但是他們都不認識自己的父母和孩子。表面上看,男女情欲在這些烏托邦的世界中,似乎達到了最大的自由,但是這種情欲自由是建立在「同一性」和統一化的制度上的,而當任何人想自由地享受當母親的權利,或是妻子的權利,或是丈夫的權利,那都成了「異端」。淳樸和真摯的愛情,如羅密歐與朱麗葉那種生死相許的愛情,在那樣一個理性化和機械化的世界中,居然沒有生存的空間,所以男女情欲的極大自由其實是建立在極大不自由的基礎上的。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所有關於烏托邦的想像中,最難以納入「大同世界」的,恐怕就是男女之間的情和欲了。每一個個體的情感和性欲,每一個婚姻和家庭,每一個人的愛恨情仇都是一個獨特的故事,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這種「私人空間」,永遠都無法被統一化和規則化,或是公有化。兩性烏托邦中的極大自由,恐怕只能用《美麗新世界》中的「索麻」──「快樂的迷藥」來維持。吃下索麻,人們就可以永遠快樂,就不需要感受任何痛苦和掙扎,然而反諷的是,這種快樂和美好是虛假的,人們一旦離開了「索麻」,幸福感馬上就蕩然無存。男女兩性的關係,是文學創作中一個永恆的主題,寫不盡、道不盡的不光有幸福,還有痛苦;不光有和諧,還有爭吵和廝鬥。所以,關於兩性烏托邦的設計,既離不開對自由和平等的正義社會的追求,也離不開對人的自然性和人倫常理的尊重;而康有為的「去家界」拋棄人倫常理,未必能給人類帶來美好的「大同」。「烏托邦」本是國家想像,但又涉及社會,而社會又涉及家庭與兩性。兩性烏托邦的觀點,雖然有助於社會解放,但也不能免於陷入困境。所以,我並不把希望寄托於烏托邦,只致力於當下婦女一點一滴的「解放」,為女性的基本權利作一聲一響、一筆一劃、實實在在的吶喊與呼喚。
(作者是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