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到一九六八第一個學年，「研究方法論」是必修課，任教老師為系主任彼德．柏納（Peter Boerner）教授，北歐愛沙尼亞人，穩重學者型，西裝筆挺，一板一眼的德國風，「方法論」這類課難免枯燥，但是同學們都知道他是聞名國際的歌德專家。第一學年還有兩門必修課，是比較文學學科打基礎的課：「西方傳統的文學鉅作（Masterpieces of Literature in Western Traditions）」，內容絕大部分是歐陸作品，由希臘史詩和悲劇教到二十世紀西班牙劇作家加西亞．羅卡（Garcia Lorca），讀的是英譯本。班上十多個同學，一半是美國人，亞洲人只有我和一位泰國女同學，我們就得每學期生吞活剝十多本厚書，不像那些來自法國、德國的研究生，有些鉅作都熟讀過原文，如波德萊爾的詩歌、歌德的《浮士德》。

有趣的是，「西方傳統的文學鉅作」兩門課，分別由兩位年輕的女老師來教，想是系上資深教授要訓練她們吧！芬妮．雷穆瓦（Fannie LeMoine），二十七歲，只比我大五歲，還在寫博士論文，第一學期的課她由希臘文學教到中世紀文學，希臘、羅馬、意大利文正是她的專長。霜白的臉，淺金色的頭髮，睫毛淺黃色，戴着深度近視眼鏡，她上課準備得很充足，但有些緊張，總看着講義，很少正視我們。她對學生非常友善，一九七二年她是我博士論文口試委員之一。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上網查資料才知道她已在一九九八年因血癌過世，只過了五十八個春秋。她一生都在威斯康辛大學任教，並沒有成為大學者，但在校務上綻放光彩，擔任過文學院教授委員會主席和大學教授理事會主席。

「西方傳統的文學鉅作」第二學期的授課老師是西蕾娜．龐德隆（Cyrena N. Pondrom），二十九歲，剛拿博士學位，瘦瘦的個子，像充滿氣的皮球，精力十足。研究所上課時，老師總會保留時間跟學生討論，但她上課就不停演講到下課那一分鐘，準備充分，演出精彩，新鮮的論點一個個推出。她後來成為傑出的女性主義學者。想來她準備我們這門課要花很多功夫，因為她的專長是英美文學和法國文學，要教德國、俄國、西班牙的文學鉅作，必得做很多研究才能長篇大論地演講。

威大上的課之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詩學」（Poetics），老師羅拔．雷德（Robert M. Rehder）正在寫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論文，他已經三十四歲了，中等身材的金髮男子，面貌溫文，背着個大書包來上課。你以為「詩學」課會教詩歌的理論？非也，第一節課他發一張影印紙，上面印了莎士比亞戲劇中，哈姆雷特王子著名的獨白，只有十二行，旋即帶着我們細細分析。我們研究所的課都是三學分，每周連續上三小時，一學期上十四周。信不信由你，這十二行他足足上了五周，十五小時！他的個性內斂，說話聲音低沉，但吐字清晰，節奏慢條斯理，留下間歇讓我們思索，蔚藍的眼珠望着你。他先教這十二行無韻詩詩句的形式和傳統，細細分析其格律、音節、頭韻、尾韻等，再分析意象之形狀色彩及其聯想，再分析主要象徵的內涵，再分析每一個字和每一組字的意義和背後可能的涵義，再分析整首詩的有機結構。上了雷德老師的課，學習到如何徹底地分析一首詩，了解一首詩是怎樣創造出來的。

我在雷德老師堂上作的報告，是分析美國當代詩人羅拔．克里雷（Robert Creeley）的詩集《字彙》（Words），這篇作業獲得A的分數。我把它修改為一篇短論文，投去美國的期刊《關於詩歌》（Concerning Poetry），獲得錄用，於一九六九年秋季那一期刊出。我想雷德老師讀研究所時，一定學到新批評（New Criticism）學派的方法。我一直那麼認為，直到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寫這篇散文，上網去查他的資料，才發現我對他的認識很淺。

他生於一九三五年，獲普林斯頓大學中東研究系的學士，至於他為何對中東文化產生興趣？沒找到資料。但我明白威大比較文學系聘他的原因：中東文學的專家難求。原來他是一位早熟的詩人，十九歲獲得普林斯頓大學英文系頒發的Morris W. Croll詩歌獎。二十二歲竟然獲得全美國最負盛名的美國詩人學會獎（The Academy of American Poets Prize）。可見雷德老師用那種精讀方式教課，不只是因為他熟悉新批評學派的方法，更因為他本身是傑出的詩歌創作者，是韻律文字的工程師。

為什麼他到三十四歲還在寫博士論文呢？因為他長期投入生活和學習，大學畢業後，他拿了獎學金到巴黎的東方語言學院進修古波斯文，之後到伊朗德黑蘭大學學習，並教授英文。一九六八年到威大任教時，已在寫博士論文階段，我就是那年成為他的學生。雷德老師於一九七○年完成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學位，論文研究十四世紀的波斯詩人哈菲茲（Hafiz）。然而他一生的詩歌創作產量並不豐富，生前只出版兩本詩集：《那些妥協將不同》（The Compromises Will Be Different）（一九九五）和《最初的事當時》（First Things When）（二○○九）。到頭來詩人的他沒有充分發展，反而是學者的他大步邁進。他研究現代美國詩人的專論，由重要的出版社，如Palgrave Macmillan出書。雷德老師在瑞士的弗利堡大學教美國文學直到退休。他終老英國，在牛津大學兼課教美國文學，二○○九年因心臟病去逝。我試譯他的詩〈靜物〉（"Still Life"）第一節，此詩描繪一幅塞尚的畫：

Green and red apples

And

The awkward knife,

A black touch

At an angle

To its black handle

To denote shadow.

綠色和紅色的蘋果

以及

那把笨拙的刀，

從一個角度

對它黑色的柄而言

是一種黑暗的觸及

以傳達陰影。

（作者為著名作家及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