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有選擇困難症的人,千萬不可做翻譯!
假如你走進一家茶餐廳,面對着牆上列出的「今日特餐」,一共只有A乾炒牛河;B火腿蛋飯兩款,你居然考慮了五分鐘,還不知道究竟要點A餐還是B餐,而自己又不幸是從事翻譯工作的,那麼,我勸你還是趁早另謀高就吧!這天天對着兩種文字不斷琢磨的玩意兒,實在不是沒主見的人挨得下去的!
翻譯,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行當,一時裏可也真道不清,只能說,這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長命功夫,有人視為畏途,有人樂此不疲。總之,這並非什麼可以名成利就、平步青雲的職業,然而為何歷來還是有這麼多人傻勁十足、前仆後繼的踏上譯途,而從不喊冤叫屈呢?原來,曾經涉足其中的過來人,一定知道,其實翻譯是一個苦樂參半的過程—首先吃透了對原文迷惘難解的苦,繼而經過了反覆斟酌的思量,再而做出了明智果斷的抉擇,最終嘗到了將譯文暢通表達、豁然開朗的樂。白先勇當年把自己的作品《臺北人》翻譯成英文時,就深深體會到箇中三昧。
〈翻譯苦、翻譯樂—《台北人》中英對照本的來龍去脈〉,是白先勇總結這項歷時五年宏大翻譯計劃的長文。二○一八年,中華譯學館在杭州浙江大學正式成立,多年好友許鈞館長雄才偉略,除了執意在文學、文化、思想三方面展開工作,更廣搜各地翻譯家與文學家的手稿,納為館藏。為了積極支持,我為譯學館向多位文學翻譯界友好邀約,所得的手稿,最珍貴的,除了余光中的譯詩之外,就是白先勇這篇在翻譯史上舉足輕重的鴻文了。
白先勇當年為了將自己的力作翻譯成英文,組成了一個「團隊」,邀約葉佩霞為合譯者,名翻譯家高克毅為主編,群策群力,共襄盛舉。在這篇文章中,除了推崇葉佩霞,白先勇更把主要的成績,都歸功於高先生,認為他的英文「能深能淺、雅俗之間、左右逢源」,的的確確是真功夫。二○○○年中文大學舉辦第一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頒獎典禮時,出任小說組終審評判的白先勇和翻譯組終審評判的高克毅相偕來港,還趁機主持了一次有關《臺北人》英譯的座談會。記得白先勇說了一個涉及翻譯《永遠的尹雪艷》的故事。話說,尹雪艷總也不老,每次出現,都會着實打扮得俏麗迷人,有一晚,為了討喜,「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這「鬱金香」三個字,作家下筆時,可是頗為講究的,「鬱」代表情懷,「金」涉及顏色,「香」帶出氣息,三個字連在一起,餘音裊裊,引人遐思,然而翻譯成英文,一變而為Tulip,就語音短促,毫無韻味了。因此,譯家最初意欲翻譯成Camellia,不但取其語音綿長,而且可令人念起著名的法國小說La Dame aux Camélias,而能浮想聯翩,盡得風流。可惜的是,結果要出版《臺北人》中英對照集,經過詳盡思考,為了不使讀者以為翻譯者失誤,唯有選擇譯回Tulip了。由此可見,翻譯,根本就是一種選擇,譯者在字斟句酌的過程中,要不停的考量全局,理智判斷,然後才能做出抉擇,精準下筆。
譯筆精湛、譯績卓越、視翻譯為大道的詩人余光中,就曾經說過:「文學的翻譯,尤其是難有達詁的詩文翻譯,要求竟其全功,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兩種語文,先天背負着各自的文化傳統,要求其充分通譯,一步到位,實在是奢求,所以好的翻譯不過是某種程度的『逼近』(approximation),不是『等於』。」(余光中,《從杜甫到達利》台北:九歌出版社,二○一八年,頁六八)。詩人譯詩,要考慮的層面實在太多,兩種文字的形式、語法、結構、習慣用語和文化底蘊完全不同,而翻譯時,譯者心目中首要顧及的到底是原詩的體裁、主題、句法、節奏、韻律、意象呢?還是寓意或典故?面面兼顧是不可能的,於是,譯者必須依據作品的風格和特色,盡量貼近原文,擇其要者來處理之,每一字,每一句的翻譯,都是站在十字路口,在文化上瞻前顧後,在文字上望左盼右,一刻也鬆懈不得。這種步步為營、時時留神的抉擇,就是做翻譯的必要條件。
要知道,翻譯像是一種移植,《晏子春秋》中,南橘北枳的故事,就是說在淮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因為環境土壤的不同,會變成了枳。曾記得,年輕時初習英語,一直弄不懂為什麼茄子在英文中叫做Eggplant,後來到了美國留學,可發現在中國瘦瘦長長的茄子,在美國真的就變成圓圓滾滾如蛋卵的模樣了。植物如此,更何況是複雜多變的文字呢!
坊間瘋傳過一首英詩的中譯,多年前已經在網上拜讀過了,然而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不同的朋友,做翻譯的,不做翻譯的,閱之驚為天人,又來傳閱一次。這首英文的原詩,可以翻譯成「普通版、詩經文體版、離騷文體版、五言詩文體版、七言絕句文體版、七律文體版」等等,因此,傳閱者不由得慨歎,漢語是多麼多姿多彩、難以企及!其實,說穿了,這些不同的版本,都是借助原詩的形式,肆意變奏而已!嚴格來說,算不上是真正的翻譯。
歷來翻譯界一直都有直譯和意譯之爭,說穿了,也是不值一哂的。富有經驗的譯者都知道,真正做翻譯時,隨時隨刻都在作出抉擇,思量着每一字每一詞該如何貼近原文,才能確切傳情達意,維繫原汁原味。在翻譯世界中,哪有一成不變的規律可循?舉例來說,同樣的語句,如Crocodile Tears,在某篇文章中需意譯為「貓哭老鼠假慈悲」,以表現日常對話的暢順;在另一篇文章裏,卻得直譯為「鱷魚眼淚」,以傳達新鮮用語的妙喻。因此,翻譯,說到底,的確就是「A matter of choice」!
(作者為香港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