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3-11-29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號
透過雷克羅斯了解西方(鍾玲)

一九七○年十月到加州聖芭芭拉訪問肯尼斯.雷克羅斯(Kenneth Roxroth,一九○五—一九八二)以前,我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讀研究所已經三年,那三年我對西方文化有什麼了解呢?我大部分時間埋頭書本,研究比較文學,透過文學作品了解到西方文明的兩大源頭—古希臘和基督教—對西方世界從古到今的影響;處身於嬉皮同學之間、處身於各種前衛的校園抗爭運動之中,我親身體驗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初,美國逆向文化運動青年的激情和理想性。但是要到我認識美國詩人雷克羅斯以後,才開始了解美國人的獨立精神、個人主義,以及美國西岸文學家們對東方文化的關注。

我初次到雷克羅斯的住處,有不可思議的感覺。開車送我的是加大聖芭芭拉校區大學圖書館中文部主任戴先生,他說:「沒想到詩人住在蒙特斯托(Montecito)這一區,他大概很有錢,這區住的都是富豪!」

的確這區一棟棟都是豪華住宅。據我所知雷克羅斯一生沒有經商過,出詩集的版稅最多勉強維生,怎麼住的起這一區?車子開進胡椒東巷,巷子盡頭就到了,傾斜的木籬笆上,綠漆剝落,院子裏一間小型的舊木頭房子。我們的詩人如此特立獨行,他退隱的地方居然座落在富豪區中,一間簡樸的小院落。正如他成長在美國物質文明起飛的二三十年代,卻追求前衛的精神價值。

在雷克羅斯身上我見證到在美國這個國家,人的確有機會塑造自己,有機會不被推進模子,打造成模型。在台灣不少喜歡文科的男孩讀中學時,被家長推向選擇醫科、理工科,不是嗎?雷克羅斯十五歲選擇輟學,住進芝加哥的波希米亞區,結交藝術家、作家,他作畫、廣泛閱讀文化方面的書籍、寫詩。著名的奧柏林學院給他獎學金,他選擇放棄大學教育,選擇用自己的方式教育自己。果然他靠自學,從書本上學習,從生活中、朋友身上、從參與社會運動學習,而成為美國重要詩人、文化評論家,和文化運動的領導人。

雷克羅斯年輕的時候,除了努力拓展視野,還發揮抑強扶弱的個性,他參加無政府主義的活動,為印地安人呼籲,對淪為次殖民地的中國特別關注,進而廣泛閱讀有關中國歷史文化的英文書籍,尤其是仰慕道家思想的奧秘,和中國詩歌的清雅境界。他一九二四年十九歲就傾慕杜甫,因為他在芝加哥結識韋特.賓納(Witter Bynner,一八八一—一九六八),《唐詩三百首》的翻譯家。雷克羅斯在《自傳式小說》中說,賓納把杜甫介紹給他:「在那太陽烘熱的露台上跟他談了一小時,因為這一小時,我對韋特.賓納終生感激。無疑地杜甫對我的詩歌影響重大,我認為如果不算史詩和戲劇作家,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人。」難能可貴的是雷克羅斯屬於五十年代以前,極少數努力推廣中國文化的美國作家,他翻譯的中國詩歌廣受讀者熱愛。美國是世界的霸主,卻有幾位文化人走在時代前面,發掘積弱的中國其背後蘊藏的文化寶藏。

我跟雷克羅斯變成翻譯夥伴和忘年之交後,到他家住過幾次。他的秘書卡露.亭可(Carol Tinker)住在他家多年,他們在一九七四年結婚。雷克羅斯看起來像個怪老頭,身形巨大,挺着個啤酒肚,滿頭白髮,瞪着銅鈴大眼。幾年前摔壞了腳,所以只能穿著夾腳拖鞋踏着碎步緩慢地走,因為缺乏運動,身體日益衰弱。以前他是強健的登山客,登上美國多座大山脈的高峰,倘佯壯麗風景中,所以他深愛中國古代的山水詩。在聖芭芭拉城蒙特斯托區的家裏,他跟我指點庭園布置的中國因素。他的大餐桌旁邊是四片大落地玻璃窗,窗外種了一列三排高約一公尺的小竹子,青翠逼眼,雷克羅斯說:「蘇東坡喜歡竹子!」他把蘇東坡的風雅融進自己的生活了。

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是在家當廚師,煮中國菜!他所謂的「煮中國菜」就是用舊金山唐人街買來大鐵鑊、實心木圓砧板和菜刀,把肉切成片,各種青菜切成小塊,依次放在鐵鑊的熱油裏,大炒特炒,最後淋醬油起鑊。我任他的下手,卡露管餐桌布置。菜式非常簡約,一道中國菜主菜、一道白灼青菜、白米飯、美式泡小黃瓜,還有水果。卡露的餐桌布置一點也不含糊,雪白的布桌巾,艷紅的餐巾扣在真銀的束環中,餐巾內側放的是銀叉和木筷子。盤子是當地陶藝家的手工藝品,每人一個玻璃水杯和一隻水晶玻璃葡萄酒杯,銀質燭台上燃着蠟燭。我們三人午餐、晚餐皆如此,天天正餐我都飲一兩杯葡萄酒,所以說,在美國詩人家的餐桌上,我練出酒量來。雷克羅斯的生活細節可以說是中西合璧。

我就是在雷克羅斯家裏結識美國詩人蓋瑞.史奈德(Gary Snyder,一九三○—),跟他成為朋友。一九七一年春天我在雷克羅斯家作客,史奈德帶着太太雅.上原和兩歲大的兒子來探望老詩人,史奈德四十一歲,個子不高,精瘦堅韌,齊肩長髮束在頸後,人很沉靜。上原的個子也不高,鵝蛋臉,原籍琉球的日本人。那時史奈德是美國詩壇升起的一顆明星,已經出了七本詩集。他是帶着妻小來拜望他精神上的父親,雷克羅斯是他的典範,在史奈德出生前,已經領先進行他畢生追求和實踐的事:反叛成俗、學習東亞和印地安文化、在高山上與大自然結合。之後幾十年,史奈德成為我兩本學術專書的主題、他對美國西岸文學的真知灼見啟發我進入新的研究領域、又引介我認識許多美國西岸作家,以進行深入研究。你看,一環扣着一環,我研究美國西岸文學與中國文化的關係,如果有任何成果,都要追溯到雷克羅斯這個源頭。

(作者為著名作家及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