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4-3-1
二〇二四年三月號
賀歲檔能走到三千點嗎?(毛尖)

放假了,聚餐多起來。不過,站在電影史的角度,人生得意須盡歡,但宴會風險也要牢記。

就從二○二三年度口碑最硬的美劇《繼承之戰》(Succession)說起。《繼承之戰》第四季走到終季,最後一集,三個從第一季第一集撕到最後的三兄妹突然和解。肯、希芙、羅曼三兄妹,面對共同的敵人,終於決定聯手,希芙和羅曼第一次誠心誠意同意擁戴長兄肯,而且他們要一起為肯做一頓國王大餐。當然,所謂的國王大餐是一頓惡搞的雜燴,但三個人一起回到童年時代的狀態,讓我們這些聽他們罵了四年「shit shit shit」的觀眾,真心感覺美好。

這是最後一集,突然發生這麼好的事情,其實是讓人發抖的。命運的鐮刀已經閃現,光看英國文學史,從古英文敘事詩《貝奧武甫》的鹿廳國王宴會,引來妖怪格蘭道耳的殺戮,到《麥克白》中,國王鄧肯在麥克白城堡暢飲美酒饕餮佳餚,全然沒有意識到這已經是他人生的最後一頓,宴會總帶來危險。《繼承》的編劇阿姆斯特朗,英國人,莎士比亞戲劇影響下長大,他給肯烹製的,也必將是這樣一頓國王之席。

劇集最後一個段落。肯看着妹妹希芙,等她投下決定性一票,這一票,是前一晚她在國王之宴上答應了的。肯的投票場景和雅典娜的表決票一模一樣。阿伽門農的兒子為父親復仇,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關於阿伽門農的兒子是否有罪,大家找雅典娜去判決,雅典娜找了十二個德高望重的人投票,黑石頭代表有罪,白石頭代表無罪,最後黑白石頭六比六,不過希芙和雅典娜的選擇不一樣,雅典娜為阿伽門農的兒子投了白石頭,希芙卻突然倒戈了自己的哥哥,投了黑石頭。從二○一八年開啟的《繼承之戰》,終於落幕在肯無比寂寥的眼神裏。

這是國王宴席的後果。至高歡樂總是伴隨了至深黑暗。杜琪峯的《放.逐》中也有一場戲,五個殺手,放棄各自背道而馳的任務準備攜手幹一票,於是,他們一起做了一桌堪比國王之宴的晚餐。張耀揚、林雪搭建大飯桌,張家輝收拾椅子,黃秋生摘菜,吳鎮宇炒菜。放在全部的銀河映像系列中,這都是無與倫比的一場晚宴。這一刻,五個男人彼此心心相印,當時的情感分貝,遠高任何男女情愛。當然,馬上,子彈就會暴雨般飛過來,飛過來。

生命的宴席總是這樣的代價。《權力遊戲》中,最駭人心魂的一場戲發生在第三季,婚宴沒完,屠戮開始,羅伯的北境大軍瞬間瓦解,他的母親凱特琳夫人死後甚至被扒光衣服扔進綠叉河,羅柏自己的頭被砍下,身體和他的冰原狼腦袋縫在了一起。這是影像史中最慘絕人寰的一集,「血色婚禮」篇章也把《權遊》推向新高峰。生命的辯證法不放過任何一個宴會,任何一個人。

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想對國產電影提出批評。二○二三年,我們的影像基本沒做出多少場生命的巔峰狀態,沒有高亮的巔峰,也沒有黑色巔峰,影像的整體結構就在狹窄的區間飄蕩,拉不開生的維度,也就無力思考死。滿世界都在抱怨A股,但中國電影能走到三千點嗎?比如,前一段看的《刀尖》,雖然這部電影跟今年爛劇之母《轉角之戀》一樣,是疫情前產品,經歷了刪改,但拍過《風聲》的高群書交出《刀尖》這樣的作品,真心讓人懷疑《風聲》是不是他自己操刀。

《刀尖》人物出場跟遊戲一樣,女主老公出場前,男主張譯的畫外音鋪墊得跟神仙似的,結果,啪一槍就給幹掉了。叛徒也是,說他掌握了多少重要的密碼,一旦洩露,會天下大亂,結果,叛徒自己走到特別容易被幹掉的地方,啪一槍沒了。日本鬼子也一樣,神神叨叨說得跟惡魔一樣,但一直是我方助攻,我們說什麼他信什麼。滿屏的漏風不說,就光這兩方智商,抗日戰爭都打不起來。一切都是信口開河毫無邏輯,女主一懷孕,敵人就懷疑她是臥底,因果如此離題,也是影史觀止。最逗的是影片表現的一場兄弟情,張譯去看一個快不行的兄弟,兄弟對他說:我死了,你把我媳婦娶了吧。張譯說,那怎麼行呢。結果這哥們,直接把自己給崩了。反正,沒一個正常人設。

這是我們的電影現狀,劇情和人物都在二千八百的點位上振盪,跟股市沒有一點差別。人物沒有身心的起承轉合,情節就在弱智打怪間振盪,也就滿眼美學的老態,比如老英雄馮小剛的《非誠勿     擾3》。這部又多巴胺又仿生人又各路明星雲集的電影,徹底暴露了一個老導演在PUA年輕觀眾的路上,是多麼容易自以為是又是多麼不可避免地會坍塌。而遺憾的是,這種疲軟幾乎成了當代國產電影的現狀。

所以,如果問我對二○二四年賀歲檔的期待,我是沒有期待。因為就二○二三年的電影表現而言,我們依然看到大跌幅,靠《長安三萬里》和《封神》,也拉不起多少漲幅。二○二三年最好的華語電影,《宇宙探索俱樂部》,這種另類喜劇氣質的文本,根本進不了賀歲俱樂部,剩下的,就是老調重彈的含騰量含雷量,我們能飛馳出什麼人生,搖出什麼滾燙的太陽,也就天曉得。

(作者為上海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