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4-3-28
二〇二四年四月號
「一言難盡」念高士(二)(金聖華)

高克毅先生一九七二年來中文大學創辦《譯叢》(Renditions),一九七五年就回美國去了。然而他身在彼岸,心繫東方,對於香港的文化事業,尤其是翻譯界的一些學術活動,十分關懷。那幾年,我不自量力,答應了替香港翻譯學會主編《英語新辭辭匯》,正為此重任而忙得焦頭爛額,高先生是美語專家,新詞高手,不斷隔空遙距給我鼓勵,希望我不要氣餒。

一九七九年底,我趁着中文大學的公休假,遠赴法國巴黎去進修,剛到時,人生地不熟,在救世軍宿舍「婦女宮」(根據高先生幽默的說法,是「多麼令人悠思遐想的一個住址」!)耗了好幾個月,到一九八○年初,才有機會搬到大學城,開始熟悉環境,在索邦上課,正式進入專心學習的狀態。那年二月,收到高先生的來信說:「夏志清告訴我六月間巴黎開現代中國文學的會,他要去宣讀論文。不知你參加否?」(一九八○年二月九日)那是我第一次得知有這個會議,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應邀出席的緣份呢!到了三月底,高先生再次來信,信中除了告訴我,他在台灣聯合報上發表了一篇推薦《英語新辭辭匯》的文章外,更熱切的表示「過兩天我有事去紐約,已約好夏志清,當告訴他有人在巴黎等着會見他。我多麼希望我也能來!倒不是為了什麼文學會議,而是要由你嚮導去逛逛jeu de paume和Orangerie的美術館,多麼開心!」(一九八○年三月二十三日)說起來,高先生就是這麼一個樂於提拔後進的長者,就像好友宋淇不吝為他人做嫁衣裳一般,經他倆穿針引綫促成的文化活動和士人往返,難以計數。

同年五月,高先生欣然來函:「志清也慫恿我六月去巴黎,他可以有『congenial company』。」接着又說,「我的朋友,也是《譯叢》的投稿人Paul Bady,不等我問,就來信說已替我安排好,請我下榻他的學校的Annex(46 rue d'Ulm),這樣子實在使我心動,很想來!」(一九八○年五月十三日)他跟着俏皮的問我,這下事情當真了,我可有後悔答應替他們當嚮導呢?五月十九日,他寄來《中國時報》的簡報,上面刊登了我在巴黎撰寫的一篇文章〈沙特之死在巴黎〉,他在報首注明說:「今天才看到的。」又過了一個多星期,高先生來信表示,那一陣子突然事情很多,要忙兒子Jeffrey的婚禮,又要去Florida接收一個剛蓋好的Condo,弄得應接不暇,不知道巴黎之行會否泡湯?「這樣就使我有點躊躇,想來想去,到底今天去將機票弄好。現在我的行程延長,要先從佛州飛紐約,然後轉巴黎。」(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儘管如此,他仍然興致勃勃,並細心周到的囑咐我,他抵達時,千萬別到機場去接機,他自己會坐機場巴士到市區的。正當萬事俱全、一切就緒的時候,突發情況,起初興沖沖籌劃的大計,臨陣變卦,來不了了!原來,高先生伉儷為了去佛州接收Condo,開了一千多英哩車,經過兩夜奔波,長途跋涉,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卻發現新屋「家徒四壁,百事待舉,而且南方人懶洋洋的,我們四處奔跑摸索……面對這種現實,梅卿不願我跑開,我當然也不能丟下她一人應付這裏的局面」(一九八○年六月八日),於是,他只好爽約了。為了這趟備受自責的「黃牛事件」,高先生一再解釋,先於六月七日發電報通知;再在六月八號用長長的中文信陳述:「至於我為什麼這樣上上下下、出爾反爾,也是一言難盡」;接着又在六月十九日的英文信裏再三致歉。很難想像,一個翻譯界的前輩,可以對年輕後輩如此盛意拳拳、謙遜有禮的。甚至連高太太梅卿也在一旁擔心,怕我收不到電報,白跑一趟機場去接機。其實,高先生當年之所以那麼介意自己去不成巴黎開會,主因是他原先想趁機介紹學術界殿堂級人物夏志清給我認識,既然去不了,他只有着急的在信裏提議:「我明天要打電話給夏志清,告訴他我不能去了……他六月十三日來巴黎開會時你自我介紹好了。他也是宋淇的好友。」(一九八○年六月八日)另外,他還不厭其煩的告訴我說,參加會議的還有老友徐訏、舊交許芥昱等人,似乎恨不得在學術途徑上給我提燈引路,指點迷津。

結果,那場「抗日戰爭中國文學國際會議」於一九八○年六月十六日至十九日在巴黎如期召開,由La Fondation Singer-Polignac主辦,獲邀發表論文的都是學術界文藝界一時俊傑,包括孔羅蓀、馬烽、劉白羽、艾青、高行健、徐訏、夏瑞安、許介昱、夏志清等,以及許多法國知名的漢學家,那為時三天的會議,真可說是群賢畢至,盛況空前,我應邀與會參加,抱着學習的態度,去聆聽高見。

夏志清發表的論文是:"Tuan-mu Hung-liang's The Korchin Banner Plains: A b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Study"。

記得他是在第一天第一個時段中發言的,時隔多年,對於他當時演講的內容,我早已印象模糊,至今歷久難忘的卻是他發言時的動作舉止、音容笑貌。第一次打個照面,發現這位名氣響噹噹的學術界聞人,竟然身量不高、看起來也並不特別出眾,倒是一開口,那帶着滬語腔調的發言,令人感到特別親切。其實,那時候的夏志清已經五十九歲,年近花甲了,可是左看右看都不像個德高望重的大學者,反倒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頑童,說起話來像連珠炮,語速快、反應快、腦筋快,的的確確是個毫無拘束的性情中人。愛笑時就放聲大笑,雙眼發光;愛誇時就自吹自擂,口不擇言;難怪學術界很多人說他好玩,白先勇讚他是「真人」,孫康宜稱他為「快人」了!記得那次在會議中,他還跟不少與會人士就演講內容辯駁,說得興起時,直誇自己聰明、自己偉大呢!

會開完了,雖然高克毅沒有來,我仍然擔任嚮導,帶着與會的三位學者夏志清、夏瑞安和香港來的梁佳蘿去遊歷夜巴黎。記得我們並沒有特定的路線或節目,只是隨意在街上閒逛着,走到哪裏,吃到哪裏。三位來客之中,夏志清年紀最長,但是興致最高,看到什麼都要問,一面走一面研究路上的各種招牌、告示。突然,他在斜坡邊看到了一個法文字:「Funiculaire」,忙不迭問道:「這是什麼?」「纜索鐵道。」我回答。他聽了沒啥反應,自顧自接着說:「啊喲!這個字怎麼看起來這麼sexy呀!」飯後,一行人繼續在街上遊蕩,也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夏志清走到一條後巷,看到一個垃圾桶,無端端大力踢了一腳,把它給踹翻了,「沒關係!要是人家看見了,我們就說自己是韓國人!」他邊說邊得意的咧着嘴笑。可我仔細端詳了一下,他怎麼看都不像高頭大馬的韓國人,怎麼沒說自己是「日本人」呢?

那年七月中,我已經考完筆試,暫時回到香港,忙於準備研究資料,並決定次年再前往巴黎撰寫博士論文。高先生連續來了兩封信,說收不到我的音訊,怕我還在怪他失約,要跟他「絕交」了。另外,他又特別提到:「家中積存一批來不及轉Boca(按:指佛州的地址)的信函,其中有Stephen(按:即宋淇)的信多封,又有夏志清的長信。我已跟他通過話,他對你備極稱讚,自不待言。他說跟你和Gaylord Leung(按:即梁佳蘿)同餐兩次。」(一九八○年七月十六日)八月中,他在來信中又說:「請原諒,莫怪我倚老賣老,稱你為『新秀』。這個措辭很不當,因你的成就已多過我許多,但是我眼中你總是新的,秀的。」(一九八○年六月二十日)這番話,仍不失他一貫的幽默語調,但事實上,他對於後學的提攜、關懷與鼓勵,卻也溢於言表。

在重溫舊函的時刻,只覺得高先生依然在世,因為他信中的一言一語,透過久遠泛黃的紙箋,仍不斷散發出陣陣暖意和脈脈溫情。

(作者為香港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