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一九七二年八月我由威斯康辛州飛到紐約州艾伯尼城就職。在美國不景氣的年代,剛得博士學位就能獲大學聘請,很幸運了。這是我第一份專任教職,擔任助理教授,我是由紐約州立大學艾伯尼校區兩個單位合聘:就是比較文學系和德文系。前者聘我理所當然,因為比較文學是我的專業,德文系聘我則因為小型的中文部門歸它管理,中文部門小到只有兩位兼任語文老師,其中一位是小說家於梨華。我在這間大學任教共四年半,見識到美國大學內部學系的生生滅滅。
德文系史巴力主任在面試時說,聘我的員額為大學新撥,因為要把中文部發展成學士課程,並將再撥兩個員額支援學位課程;此外,我要負責在任職頭三個月寫出跨領域學士課程計劃書,呈大學批准。於是我參考美國大學現有的課程,設計出「中國研究學士課程」(Chinese Studies B.A. Program),必修課包括普通話、文言文、中國文學選讀(英文譯本)、中文語言學等。兩個員額用來聘一位普通話講師和一位中文語言學專家。其他課就得仰仗外系了,故屬跨領域學程,我到各系游說,歷史系的費茲教授同意把他的「中國歷史」列為必修課。哲學系的格文教授同意把他的「亞洲哲學概論」列為選修課。社會系的林南教授和經濟系的陳觀一教授同意為個別學生開研讀課(independent study)。第一個學期末這學士課程獲批准,一九七三年秋開始收主修生。
我不只見證此課程的誕生,而且直接參與它的創立,還出任主任。現在回顧,大學當局有遠見,那時全美國大學設這類中國研究學位課程的很少,只有大型州立大學,如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等,以及一流私立大學,如哈佛大學、康乃爾大學等。況且當時中國處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美國學生畢了業也不可能去中國發展。我們州立大學認為文革有結束的一天,他們要學生先準備好。果然在一九七六年,我們學士課程成立第三年文革結束了。一九七八年底中國定槌改革開放以後,我們課程的畢業生中,有幾位屬第一批進入中國發展的美國青年。
這些學生跟我四十多年來斷斷續續有聯繫。其中兩位大學畢業後進修法律,進入美國駐中國大使館工作。還有兩位結為夫妻,改革開放後到北京做醫療器材進口生意,規模越做越大。千禧年代我在北京還跟他們四人歡聚過。二○二三年九月其中一位Mark Cohen到台灣來,我剛好到台北參加活動,就跟他聚餐,他已經成為國際智慧財產權和貿易法的專家,曾任加大柏克萊校區法律與科技中心主任。他中文名字柯恆,還是當學生的時候,我替他取的。
聘我的另外一個單位是比較文學系。這個小系開系務會議時,有六位教授出席,其實是四位全職教授,兩位半職教授,除了我,另一位半職的是文學理論專家、奧地利籍的史特拉卡教授,由比較文學系和德文系合聘。比較文學系全職教授有三位正教授和一位助理教授:蘇法費教授是著名的歐洲中世紀文學專家、來自匈牙利,也是系主任;皮伯第教授;歐登科辰教授。第四位全職的雷波莉茲,跟我一樣是助理教授,也是女性。
我覺得蘇法費主任很有趣,說話帶濃厚的匈牙利語口音,個子肥壯如小山,很有氣勢。在走廊上相遇,他喜歡跟我閒話,有一次他湊過來說:「你看,我單眼皮、小眼睛、高顴骨,我也是中國人!」他的皮膚很白,純高加索人嘛!他看我一臉迷惑,心底一定很樂。他說:「十三世紀蒙古軍隊進軍歐洲,第一個打的就是匈牙利,他們有些官兵留下來,所以我是中國人的後裔!」他見我笑,也呵呵大笑。
但他對另位兩位全職正教授可不那麼和氣,三位都是白種人、都很壯碩、都西裝筆挺,但是彼此之間常有摩擦,像火藥庫般隨時爆炸。每次系務會議他們三個都會因意見不同而大聲爭吵。蘇法費主任吵不過,就告狀到文學院院長那裏。還有一項更嚴重的不和事件,竟驚動大學校長。不是他們三位正教授之間不和,而是女教授雷波莉茲指控蘇法費主任不公。
雷波莉茲是一九七二年跟我同時應聘,美國人中個子算嬌小,曲捲的棕色長髮披肩,這是她的第二份教職,所以年齡應該三十歲出頭。在我們入職第三年,一九七四年秋,她申請升等副教授和長聘。此案按常例,三級三審,系的階層由蘇法費主任主理,之後文學院審理、再由大學審理。上報期間,雷波莉茲向大學校長控告蘇法費主任從中做梗,惡意曲解外審的意見,令她系級審核不通過,校長因此組織調查小組。一九七五年春季學期,系上的氣氛惡化,充滿仇恨。結果校方解除蘇法費主任職位,並議決雷波莉茲的申請案不通過,兩敗俱傷。
比較文學系同仁不知道更凶險的大難近在眉睫。原來大學校董會正開會重組大學結構,校董會委員會成員包括大學高層校長等,和州政府的相關官員,為了因應大環境不景氣,大學需要裁員。一九七五年十月大學公布,因應州政府削減預算,將裁撤規模小、學生人數少的系和學位課程,比較文學系和中國研究課程竟在裁撤名單內!為了拯救蒸蒸日上的中國研究課程,我立刻組織教授和主修學生,到校董會委員會陳情,用數據說明我們課程如何受學生歡迎,我們跨領域課程如何省錢,說明對大學的未來我們課程如何重要!陳情第三天收到公文說我們課程不在裁撤之列。比較文學系就不那麼幸運了,整個系在一九七七年六月裁撤,長聘職位也不能保障他們,四位全職教授全部遣散,這應該是內鬥引來的滅亡。
(作者為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