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母親節清晨,我準備要赴教堂,這是去年的事了。
母親節照例是五月第二個星期日,而每逢星期日,在我家附近的東門市場裏,會有一對賣滷味的父女來設攤,他每天都在台北市不同的市場輪流設攤,像古代的巡官。
他們的滷味味道醇正,我喜歡,幾乎周周都會光顧。
但母親節的市場特別擁擠,待我排隊買好滷味,殺出重圍去叫計程車,又發現今天街上的計程車特別難叫。好不容易來了一輛,我大喜過望。
不料,車門一開,鑽出車門的竟是我的老同學W,大學時代同寢室的好友。本來大家還常餐聚,近日來她丈夫的身體違和,就不常見面了,我們不見面大概兩年了。
今天意外相逢,不免驚喜,於是便寒暄兩句。她家跟我家有段距離,她平常應該不會跑到東門菜場來買菜的,今天相逢真是難得。
可是,因為一車難求,我們在她下車的後門口沒說上三句話,早有個女士打開車子的前門鑽了進去,並且吩咐司機立即開車。
我和W同時大吃一驚。
「呀,這是我攔叫的車子呀!」我抗議。
車子的確是我攔的─雖然司機停下來很可能只是因為地點剛好到了。
「我先坐進來的!」
她也理直氣壯。彷彿要說:
「誰叫你只顧着二人在車子的後門邊相互問好,不趕快先佔地為王。」
W也努力幫腔:
「這是我叫的車,我下來了,我轉給我朋友坐。」
那女士也不買帳:
「你的車?這才不是你的車─你叫的車,你下來了,它就不再是你的車了!誰先坐上來就是誰的車!」
唉!這傢伙不但身手矯捷,口才也十分便給,她說的這番話隱隱約約中竟透着「人生戰場」的隱喻。
我幾乎想放棄了─不過,我也忽然靈機一動,於是,便試着跟她商量起來。
「我看,這條路既是單行道,你去的地方跟我很可能差不太多。我要去的地方是杭州南路和林森南路的交叉口,你呢?如果可能,也許我們一同搭這車,我趕時間,我們一起搭這輛車,一起分攤車錢好嗎?」
「好,我去徐州路,我先到,你上來吧!」
於是她從前座改成後座,坐我右邊,我們竟從「爭車的對手」變成「同船共渡人」了。
徐州路很近,來不及多聊,她已到了。
「下車,下車,」她遞錢給司機,「錢我已經付了!你不用付了!」
「謝謝,謝謝!」
我是真心謝她,赴教會若遲到總是不太好吧!
待車子到了我要下車的地方,計費表又跳了兩跳,我當然要再付些錢,我也就多給一點當小費(台北市不太有坐車付小費的習慣),畢竟司機要停兩次車。
那天我及時抵達教堂,母親節的禮拜堂布置得很唯美,我很感恩!
那天,我判斷我的「吵架對手」,她的行車路線應是先「北」再轉「西」,那麼,我們或者可以成為「同舟」或「同車」之人─很幸運,居然試成功了。
當然,當時我也可以憤而大罵,然後放棄此車。或氣得輕踢車子後保險桿一腳(不能踢前面,司機會下來罵你、揍你、甚至告你。而且要小心,不要在抬腿踢車之際失去平衡,自己反而跌了一跤),然後,氣忿忿地回家。
但,那是一個美好的母親節早晨,理當去到教堂享受美好的音樂和短講,理當微笑,理當彬彬有禮,理當佩帶康乃馨,然後與人握手道別─好好的母親節不該跟人鬧氣。
當然,這世上也有「非常棘手」的問題,不像我的「搶計程車事件」那麼好解決。例如國共兩岸的「扯了八十年的糾結」。唉,這兩造「吵架對手」,既然吵了這麼久,就算是仇人應該也可算是「老搭檔級」的「仇人」了(人生有幾個八十年呢?已經從曾祖父輩吵到爺爺輩─爸爸輩─兒子輩─又一路吵到孫子輩了)!那,何不找幾張舒服一點的沙發,雙方坐下來,泡一壺好茶(嗯,好茶很重要),把不靈光的腦子敲一敲,說不定,聊着聊着,就能找到一條前路─或者,至少也可同行幾里路吧!而且,同行之際也不妨一路放聲合唱幾首好聽的好歌解解悶吧?咦,說着說着,我就想到,兩岸應該辦個「年選一歌」的活動,統一不統一,不急在一時,能「同唱一歌」(二歌也行)比較有意思!
(作者為台灣著名作家、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