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4-9-30
二〇二四年十月號
最難忘懷那些年(上)(金聖華)

近年來,也許在新冠期間幽居慣了,人變得很閒散,喜歡雲淡風輕的日子,外界的活動,除非真正感興趣或特別有意思的,一概不想參與。那為什麼又答應香港翻譯學會的邀約,在今年的年會上,跟目前的會友、譯界的朋友,以及獲得翻譯獎學金的大專同學講講話呢?

原因是,有些陳年故事要向年輕的一代敘述。

敘述的用意,不在於「白頭宮女說玄宗」,不是絮絮叨叨的懷舊唏噓或老調重彈,而是有感於在這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人人都說AI即將取代一切,尤其是翻譯行業的時候,居然還有這麼多有志於翻譯的年輕朋友,在譯道上鍥而不捨、奮勇前行,你們的堅持,你們的投入,令人動容,使我深深感受到彼此之間沒有隔閡,沒有那不可逾越的鴻溝,只有傳承,只有孜孜不倦的耕耘與連綿不絕的努力,因此,當年前人的無私付出和真實事跡,經過了漫長歲月的洗禮,代代延續,至今仍足以成為後人向前邁進的借鑑。

故事主要涉及三十多年前一段難忘的經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香港翻譯學會恰好成立二十周年,而我又因緣際會,正巧成為當屆的會長,於是這籌劃會慶、推廣會務的重擔就自然而然落在自己的身上了。其實早在年前上任時,心裏就一直琢磨要如何着手進行各種活動的事。翻譯學會是個純粹的民間學術組織,自從一九七一年創立以來(創會的會員包括查良鏞(金庸)、賴恬昌、馬蒙、宋淇、孫述憲等七位知名人士),人才鼎盛,卻資源薄弱,歷屆執委會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是限於財力,往往只能臨淵羨魚、望洋興嘆。於是,就萌生了退而結網的心願。

一天晚上,午夜夢迴,思潮湧現,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後的一九九一年,既是學會成立二十周年慶,也是大翻譯家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的重要年份,值此良機,不如由學會出面,舉辦一場傅雷紀念音樂會,邀請傅雷之子鋼琴詩人傅聰擔綱演出,藉此籌募基金,推展各項翻譯活動。這念頭,以當年既無財源,也無舉辦大型活動經驗的學會來說,要執行起來,實在有點不自量力,勉為其難;然而出於個人浪漫天性,且一時興起,也就硬着頭皮,不顧一切,一通電話打去了英國倫敦。接電話的是傅聰本人,在我囁囁嚅嚅道明來意後,他倒是十分爽快,沒有多問,只說自己當前情緒低落,反正是年後的事,還有時間容他考慮考慮,再給我確切回應。記得意念產生當天是五月二十日,這麼清楚難忘,由於那天是我博士研究對象法國大文豪巴爾扎克的生日,倒不是因為這天乃青年男女互訴衷情的浪漫節日(五二○,「我愛你」)!這種諧音聯想的風尚,在早年坊間還遠遠沒有產生呢!

過了一段時日,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了,有一天傅聰突然來電,告訴我他答應來港舉行紀念父親的鋼琴演奏會,並義助學會籌款,學會除了提供來回機票及旅館,一切費用全免,票房所得,全部歸學會享有。這可真是天降喜訊,令人興奮莫名!然而興奮過後,現實問題接踵而至、迎面來襲,由無錢無勢的翻譯學會來主辦一場音樂會,怎麼辦?

首先是場地,為了要壯大聲勢,並不負傅聰的信任,我們找了容量最大的文化中心音樂廳,定下了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二)的檔期,雖然並非周末,但已是唯一合適的空檔了。為了募款效益,我們又堅持樓上樓下兩千零一十九個座位齊開,包括演奏台後端狹窄的樓座;票價定為一千元、五百元、二百元和一百二十元共四種,這在三十多年前的香港,應該算是相當昂貴的了。那時候的傅聰,事業如日中天,每次來港演出,必定是全場爆滿、座無虛席的,翻譯學會舉辦的這場義演,無論如何都必須維持一貫的盛況,不能let him down!

兩千多張票子要怎麼銷售才能賣得個滿堂紅,原來是個大學問,內中頗有乾坤。跟市政局文化中心打交道時,按規定每種不同價格的票子,都要根據情況,分為內部銷售和公眾銷售兩種,學會可以先訂下若干數目的內銷票(以不超過總數的百分之四十九為限),以便向熟悉的會友親友推廣,其餘的就得由公眾自動自發去購買了。剛開始時,請我一位舊生開設的公關公司負責推廣事宜,他們設計了典雅的海報,刊印了一些宣傳單張,就似乎停滯不前了。轉眼到了九月底,突然回報說銷情告急,還剩一個月的時間,只銷售了一百多張即百分之五的票子!

這無疑是個當頭棒喝!眼前的困局,如何去化解呢?

任誰都明白,行軍之道,在於糧草充足,人強馬壯,如要在毫無經費支援的情況下去開展宣傳,設法造勢,那就必須另闢蹊徑了。其實,起初階段,的確有點勢單力薄、內外夾攻的感覺。首先,好不容易籌措得來的善舉,在某些會員心目中,竟變成莫名所以的行為:「翻譯學會辦翻譯活動也就罷了,搞什麼音樂會?」於是,得費盡口舌去解釋、去游說,告訴他們「文學翻譯與音樂演奏,無論在形式或內涵上都彼此類同,再也沒有其他藝術範疇可以比擬」,更何況傅雷與傅聰一門雙傑,父子心靈相通,有什麼比兒子以優雅的琴音去紀念父親超卓的譯筆更動人心弦?其次,任何活動,說來容易行來難,不少人慣於在旁看熱鬧,不關痛癢動動嘴皮說:「啊喲!急什麼,能者多勞,船到橋頭自然直!」殊不知,這船還沒影子,得晝夜不停搭建起來呢!記得當年忙得焦頭爛額時,曾經寫過一篇〈徒手造船記〉,把辛苦經營的過程如實記錄了下來。

再次,大軍出發,糧草先行,我們必須得先籌集一些「啟動基金」(Seed Money),才能發動宣傳啊!於是,暑熱難當的日子,開始四出奔波,到處募捐。那時的能力有限,不得不採取土法煉鋼的方式,動員起老爸、伴侶、窗友、同事的人脈來。結果,首先經同事俞藹敏的幫忙,獲得了恆生銀行董事長利國偉博士兩萬五千元的捐款;再經由老爸獻策奔走,在蘇浙同鄉會、上海同鄉會中,說服不少老友應允出任贊助人,由他八旬老人親自一筆筆款項去收,再一張張票子去送。此外,學會沒有任何酬酢經費,只好央請另一半充當司機,忙於接送來自各地參加盛會的客人,當然包括傅聰、傅敏昆仲,翻譯名家林文月及加籍詩人布邁恪等好友在內。

(二之一,未完待續。作者為著名翻譯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