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二○一六年五月中旬,馬悅然先生的三子貢納一個人在海利厄開滿杜鵑花的鄉間,靜靜的過世,可能是舊病發作,得年六十一。六月十九日,在二子佩爾、卡琳家裏請親友吃解慰飯,馬先生對親友演講。山杜鵑下的馬家,心心相印,美好質樸,磊磊落落。
──編者
一、海利厄
從斯德哥爾摩近郊的大公路往西北方向開車二十三公里路,車程需要半個多小時就會到達海利厄島(Helgö),遠古時代,這裏是瑞典的古村港。
我們經常從大公路往北開,途經王后島,在王后島外有一座建築形式新穎的淡綠色的教堂,尖塔鐘樓裏頭嵌進一個十字,從老遠可以望見。
每次開車經過,悅然就會指着那個十字說,有一年,一群瑞典年輕人讀了他翻譯艾青的長詩《火把》,將這首詩以讀劇的方法演出,邀請悅然來看。
那座教堂尖頂上的十字,變成一個火把一般的記號,每經過一次就要說一次。日子久了,我覺得那樣的年輕人越來越叫人懷念。僅僅憑聞一多與艾青的合譯本《死水與黎明》就能變出一篇讀劇,將異國的詩歌火把點燃,引進一座莊嚴的教堂。悅然曾經寫信告訴艾青,並把讀劇的本事資料寄到北京,艾青很高興。艾青是一個思想很左的詩人,北歐的青年在暗黑的靜夜裏讀艾青的詩,彷彿燃起希望的火種,鼓起勇氣奔赴理想。
往海利厄,沿途的美感訴說不盡。
每次閉上眼睛都能想像,汽車開過王后島以後,進入一個比大路稍微小的一條很像是古老的道路,很可能是古時候的一條馬路,兩邊植滿綠樹,路十分細長。春天,高大的板栗樹,樹冠很像是一叢又一叢舉着火燭的燭案,東風送爽,花景宜人。到了秋天,到了盡頭又展開的道路兩邊夾着白樺樹,所有的葉子隨風舞蹈,閃動着金光點點。
秋天到海利厄一直開往白樺樹的盡頭,此時有一個大轉彎,西邊的路面有一個狹長的丘狀小山,環種樹木,包圍的墳墓,獨自面對大海,這是著名的企業大家庭瓦侖堡的祖墳。這是頭一次我得知歐洲的望族也像中國人一樣相信祖墳的風水。要是寫作《白鹿原》小說的陳忠實先生望見這一片山水的話,他也會欣賞瓦侖堡先輩有此遠見,庇佑後代永保平安。
瓦侖堡擁有許多產業,是個頗有傳統的富商家族,他們之所以受人尊敬是家族的企業還保留一種做人處事的傳統之道,在公司做事不像一般瑞典人互稱名字,還是敬稱彼此的家族姓氏某某先生、某某女士。
二○○七年,胡錦濤來訪瑞典,當時報紙登出胡主席與瓦侖堡公司的一批高層會面的景象,頗有一些年紀的公司的高層人物排排坐在老闆的後頭,眼睛跟表情完全一致的望看右前方,實在不同於一般西方大商社的高層職員。
悅然指着照片給我看,「像不像一群腆着肚子的男學生?」
那也是我首次知道瑞典還有一些跟儒家的大會社相像的經營管理之道。
汽車終於開過那些麥田莊園,看過那些長髮的少女戴盔穿長靴、制服齊整漂亮的騎馬走過田埂。總是女孩騎馬在真正的馬路田埂之上,男孩們騎單車溜滑板耍冰棍球去了,這個社會有一種固定的次序。
老三貢納的房子就在幾座莊園後頭的密林之間,兩邊都是一些相像的鄉間小房子。共通的特點是房子在樹林之內,山坡跟地形較為險峻,有許多高高低低的大石頭,自古以來深埋在院落裏。
人們從不移動那些自然的山石,先不說要是做了就好像愚公移山一般,白費力氣;再說把那些大石塊搬開,海利厄就不像海利厄了。
汽車開進老三家的時候,進入一個很陡的斜坡,煞車要一把抓緊,兩邊座次的人最好輪流一邊下一個,沃爾沃的汽車焊造結實,但是同時一起下車,還是抖得頭暈。主人還沒出來相迎,大狼狗默莉先來,母貓卡拉拉跟貓兒克麗絲很快跟滾動雪球團一樣從山坡兩邊滾蕩過來。
按照中國的歷史年表來算,海利厄在中國的後漢時期就有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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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馬悅然夫人、瑞典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