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19-4-28
二〇一九年五月號
白先勇與劉再復對談《紅樓夢》(喬 敏 記錄及整理)

日期:二○一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地點:香港科技大學花旗集團演講廳

人物:白先勇、劉再復

劉再復(下稱「劉」):我們今天在座的四百位(邊上還有三百人在視頻上觀看)《紅樓夢》愛好者,共同面對、討論《紅樓夢》評論史上的一個大現象:有一個人,細細地閱讀、講述、教授《紅樓夢》整整三十年(在美國加州大學聖芭芭拉校區講述了二十九年,之後又在台大講了一年半),從太平洋的西岸講到太平洋東岸,創造出閱讀、講述《紅樓夢》的時間紀錄與空間紀錄。這個人就是白先勇。

白先勇是誰?昨天我太太陳菲亞看到我的發言提綱上有這個問題。她說﹕「這還要講嗎?誰不知道白先勇是著名作家和著名崑曲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者。」我原來也是這麼認識,但現在則有三點新的認知。

白先勇是接近曹雪芹的大才子

第一、白先勇先生不僅是當代中國的一流作家,寫過一流小說《紐約客》、《臺北人》與《孽子》,一流散文《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還有一流戲劇、電影劇本《遊園驚夢》、《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影響巨大的作品;而且他還是一流的文學鑑賞家,《細說紅樓夢》便是明證。此書鑑賞《紅樓夢》如何寫人、如何寫神、如何寫天、如何寫地,每篇都非常精彩。鑑賞寫人時,他說《紅樓夢》寫人充分個性化,鶯兒說的與平兒說的、金釧說的與玉釧說的,絕對不一樣。至於寫天、寫神,那是《紅樓夢》的兩面:除了寫實,它寫神話的部分,都寫得很傳神很逼真。而寫地,如寫大觀園,先是展示林黛玉眼裏的大觀園,接又寫賈政、一群清客及寶玉眼裏的大觀園,最後又寫到劉姥姥眼裏的大觀園。

第二、白先勇不僅有如李漁(李笠翁,明清時期劇作家、批評家,著有《凰求鳳》、《玉搔頭》等劇本,以及戲曲批評理論《閒情偶寄》等)大才子,而且是接近曹雪芹的大才子。李漁很有才能,他帶一個戲班子到處漂泊,寫了許多優秀的戲劇劇本和散文,他日子過得很不錯,文章也寫得漂亮。哈佛大學的韓南教授,三十年前到北京時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我正在研究李漁。」我原以為白先勇像李漁,也是大才子,日子也過得不錯,帶崑劇劇團走南闖北,現在才明白,他更像曹雪芹。他有續寫《紅樓夢》的才華,可惜後四十回有人捷足先登,已經在白先勇之前完成了。他只能在解說上展示其才華了。

第三、白先勇不僅是白崇禧將軍的兒子,而且是中華文化的赤子。他不管走到哪個天涯海角,都念念不忘中國文化。他寫小說、製作崑曲、解讀《紅樓夢》,無一不是對中國文化的思戀與緬懷。他不能容忍台灣一部分人「去中國化」的觀點。不錯,台灣如果真的去中國化了,那麼它還剩下些什麼呢?文化不僅在圖書館裏,而且在活人身上。他走到哪裏,就把中國文化傳播到哪裏。中國文化的總指向,正如張載(北宋)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白先生給我的第一封信,說我的散文可用「興滅繼絕」四個字概說。二○○五年,我在台灣中央大學「客座」時,他應邀給學生講述《牡丹亭》,在課堂上,他一見到我,就請我對青春版《牡丹亭》作個評價。我到課堂上說,白教授所做的事正是「興滅繼絕」,我要把他評價我的話奉還給他。他真的是一片中國文化情懷。在評《紅樓夢》中,白先勇還特別解說了一點,即《紅樓夢》不僅是一部小說,而且是中華文化的結晶。他說《紅樓夢》真「了不得」,中國文化中的儒、道、釋都包括在內。儒學宜用於青年時期,道學宜用於中年時期,佛學宜用於晚年時期。他還說《紅樓夢》中什麼都有,士、農、僧、商,衣、食、住、行,琴、棋、書、畫,文、史、哲、經,樣樣都包括。連風箏怎麼放,都可在《紅樓夢》中學到。

今天我所以感到榮幸,除了遇到一個百年不遇的「大現象」之外,還遇到一個相對自由的「大環境」。這就是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的自由講壇。本來,二○一六年時報出版社剛推出《細說紅樓夢》之後,香港誠品書店就邀請我和白先勇進行對話。但我當時身在美國落基山下,大洋阻隔,難以抽身作萬里之行,而白先勇也忙於教學,終於作罷。此次能相逢,乃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緣分的結果,是「大現象」與「大環境」相結合的結果。我們要感謝史維校長,感謝科大人文學院與高等研究院。我還為自己感到榮幸。在二○一八年因為拔牙而受感染,兩種細菌入侵,得了下頜骨骨髓炎。不僅住院,而且注射了六星期的抗生素,病情嚴重,可謂死裏逃生,今天能與先勇兄在此對話,也得益於上蒼放我一馬,所以也感到榮幸。現在,我想請教白先勇先生,請您談談您在美國講解《紅樓夢》的情況。

《紅樓夢》反映人性慈悲

白先勇(下稱「白」):謝謝劉再復先生對我的介紹,我與劉先生神交已久。劉再復先生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性格組合論》,可稱得上是「暮鼓晨鐘」。當時的文學作品多數是臉譜化的,非黑即白,劉先生提出性格組合論,對小說創作極其重要。人不可能是全黑或全白的,一定是黑白混在一起,有的深灰,有的淺灰,所以「性格組合論」的提出很有意義。自Freud(佛洛伊德)研究人的潛意識理論提出後,對現代人物的研究都是去臉譜化的。所以說,劉先生的理論在當時非常先進,「敲醒」世人,雖然也同時飽受爭議,但畢竟近現代中國文學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化、臉譜化的。

之後我讀了更多劉先生的文學理論。他雖然從八十年代末之後長期居住在海外,但他對中國文化、中國文學極其關心,也很「憂國憂民」。劉先生寫了很多關於中國古典「四大名著」的文章。他承認《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是中國藝術水準很高的小說,但他不喜歡這兩部作品。他認為《三國演義》的主題都是關於「權謀」、「心機」、「鬥爭」,藝術價值雖很高,但是影響不好。《水滸傳》的一百零八將,每個都栩栩如生,裏面的三個「淫婦」潘金蓮、閻婆惜、潘巧雲也刻畫得極好。但劉先生提出這部作品描摹的是一個「野蠻世界」,殺人如麻,武松對婦孺小孩也不放過,裏面的人甚至還要開「人肉包子店」,劉先生認為這部作品對暴力、殺戮沒有批判態度。劉先生的個人經歷、歷史認知讓他對這兩部作品有這樣的評價。

我想,劉再復先生之所以熱愛《紅樓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部作品寫出了最可貴的「人性的慈悲」。曹雪芹以大慈大悲之心來看芸芸眾生,以「天眼」俯瞰紅塵,這是作者的大心胸。我的一位朋友奚淞在甘肅張掖的一個古廟,看到一副楹聯,寫得很動人,我在講《紅樓夢》的結尾時引用了:「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善與惡是混雜在一起的,像是趙姨娘,在賈府地位非常卑微,自己的兒子賈環也不受重視,她心術不端,總是嫉妒寶玉而且時常想要害他,這是一個很難讓人同情的角色。但《紅樓夢》寫到她的死亡時,她的屍首被棄置在破廟裏無人理會,可就在此時此刻,另一個人物出現了─一個大家很少注意到的人物:周姨娘。周姨娘也是賈政的妾,很少露面,也很少講話。周姨娘去看趙姨娘的屍身,倒抽一口冷氣,她想到做妾的下場也不過如此,何況趙姨娘還有兒子,自己可能會比趙姨娘的結局更悲慘。就是這樣一個細節,讓人突然意識到趙姨娘、周姨娘這些人物的可憐。所以說,《紅樓夢》的悲憫心、同情心,是無限的。

不能讓年輕人錯過《紅樓夢》

劉先生將《紅樓夢》與其他世界名著相提並論,稱讚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我也這樣認為。我在加州大學聖芭芭拉校區教了近三十年書,講明清小說課的時候,一直選用《紅樓夢》作為範本。課堂上的學生分作兩組,一組是美國學生,沒有中文功底,只好用翻譯文本,講一講故事大綱和人物分析,但是也有效果。例如,有個美國學生對我說:「白老師,我就是賈寶玉。」因為他當時正在追中國的女孩子,交過幾個中國女朋友,就把自己看成是賈寶玉。另一組是中國學生,來自大陸和台灣的孩子,教得更深入一點。一九九四年,我提早退休,覺得人生應該換個「跑道」,做一些別的事情。

直到二○○八年,台灣大學有一項由趨勢科技給文學院的基金,成立了「白先勇文學講座」,請了很多海內外的專家、學者來開講座。到第五年的時候,我被要求也去講課,但是我躊躇應該講什麼呢?我的一位教授朋友說,現在很多年輕人不再閱讀大部頭的經典著作,甚至大學生也不再看《紅樓夢》了。那怎麼可以?於是我想那就講《紅樓夢》吧,至少在我的課堂上,學生必須仔仔細細跟着我閱讀一遍《紅樓夢》,還要接受我的考試和「刁難」。當時計劃講一個學期,每周講兩個小時,但一個學期結束只講了四十回,於是第二個學期每周加一個鐘頭課程繼續講,端午節還補課,結果第二個學期也只講到第八十回。最後又講了一個學期,一百個鐘頭之後又加了一個鐘頭,終於把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講完了。所以,我的《細說紅樓夢》其實是帶着學生細讀文本。Close Reading(細讀),是我們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學校學習美國「新批評」派的文學理論,在當時的耶魯大學最為興盛,從文本細讀中發掘意在言外的思想及小說各種的構成。夏濟安先生、夏志清先生都在這個傳統裏,我也受到這個傳統很深的影響。如今紅學、曹學等各種研究如此興盛,但我覺得正本清源、萬流歸宗,《紅樓夢》是一本偉大的小說,對這部偉大小說做文本細讀,是我的解讀方法。但在耄耋之年重新細讀和講授《紅樓夢》,我越發覺得這是一部真正的「天 書」─有說不盡的玄機,說不盡的密碼,需要看一輩子。我看到晚年,可能才看懂了七八分,所以,我想大膽地宣稱:《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西方也有很多經典文學作品,像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等,尤其是到了十九、二十世紀,西方湧現了很多經典文學作品,像Random House(蘭登書屋)選出了一百本偉大的作品,排名第一的是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我在課堂上也念過《尤利西斯》,不停地揣摩文本,正襟危坐,看得非常吃力。相比之下,《紅樓夢》非常好看,隨便翻開一章,就會追下去。

中國人文的經典極品

劉:我和白先勇先生,對於《紅樓夢》有幾點相同的認識,這是我們對話的基礎。

第一、我們都認為《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無可置疑的高峰。《紅樓夢》好得不得了,我們都愛得不得了,好得無以復加,愛得無以復加。用理性語言表達,先勇兄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請注意,他用了「最」字,不是「一般偉大」,而是「最偉大」。我則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經典極品」,它標誌着人類最高的精神水準。人類有史以來,創造了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直至康德、黑格爾等哲學,也創造了荷馬史詩、莎士比亞戲劇和塞萬提斯、巴爾扎克、雨果、歌德、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文學巨著,這些都是人類最高智慧水準與精神水準的坐標。中國只有一部長篇小說,堪稱最高水準,這就是《紅樓夢》。人類自有文明史以來,創造了三座文化巔峰:一是西方哲學;二是大乘智慧;三是中國人文經典,後者的偉大結晶與呈現者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總之,我們對《紅樓夢》都驚歎!都給予最高禮讚!都感到讚美的詞窮句盡!語言不夠用。有人認為,《金瓶梅》比《紅樓夢》更偉大,這種論點恐怕難以成立。《金瓶梅》確實是中國偉大的寫實主義作品,中國男人何等粗糙粗鄙,看西門慶就明白;中國富裕舊家庭妻妾之間關係如何緊張,看《金瓶梅》也能明白。《金瓶梅》的寫實,不設政治法庭與道德法庭,這很了不起。但與《紅樓夢》相比,《金瓶梅》缺少一個形而上層面:一個神話世界層面、一個非寫實層面,這是很大的缺憾。

第二、我和白先勇兄都認為,《紅樓夢》有兩種存在形態;一是擁有脂批的八十回抄本形態;二是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印行的一百二十回印本形態。前者未完成,後者已完成。張愛玲說她人生三大恨事,一是鰣魚多刺;二是海棠無香;三是《紅樓夢》未完。我和先勇兄則認為,《紅樓夢》兩種形態,一是「未完」,一是「已完」。前八十回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可以說「未完」,而一百二十回本(程甲、乙本)即《紅樓夢》印刷本則「已完」,正如巴黎羅浮宮的兩大經典藝術品,一是斷臂維納斯,一是完整的蒙娜麗莎。後者已完成,不必遺憾!我們鑑賞的正是已完的《紅樓夢》,我們人生的樂事正是欣賞已完成「紅樓之樂」,這不是一般的「樂」,而是其樂無窮。白先勇說:「一生最幸運的事之一,就是能讀到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爍今的經典巨作。」

充分肯定後四十回

第三、對於後四十回,我們都認為,後四十回寫得好!重要的不是「真」與「偽」,而是「好」或「壞」。或者說,重要的不是作者(出自誰的手筆),而是「文本」、「文心」能否站得住。我們倆都重欣賞,重鑑賞,即重審美。我們都認為程乙本即一百二十回本站得住腳,是完整的好作品。順便說一下,不同於張愛玲的「三恨」,白先勇晚年有三樂:一是喜為父親立傳;二是喜帶崑劇團周遊列國;三是重講《紅樓夢》。白先勇屬於少年得志還是晚成大器,尚可討論。也就是說,今天如果在場的是張愛玲,那我們會與之吵架,但今天在場是白先勇,我們就有平心對話的可能與基礎了。

我們充分肯定後四十回,不是簡單的事,因為許多「紅學」學者都批評了後四十回,發現後四十回諸如「蘭桂齊芳」等敗筆。最困難的是,我們必須面對兩位紅學研究的天才,一個是兩百多年來,考證最有成就即考證巔峰的周汝昌先生;一個是文學創作天才張愛玲(儘管我稱她為「夭折的天才」)。他們兩人都不滿後四十回,張愛玲在給宋淇、鄺文美夫婦的信中,甚至說:「高鶚續書──死有餘辜。」周先生也認為,高鶚續寫《紅樓夢》失敗了,不僅「無功」,而且有罪。

我和白先勇充分敬重這兩位天才,但抱着「吾愛吾師,但更愛真理」的態度表示,我們完全肯定後四十回。白先勇不是一般地肯定,甚至認為後四十回好到讓他懷疑是否可能出自另一個人的手筆,整篇小說,前後呼應,人物命運、作品思想一以貫之,不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創作,所以稱高鶚續書,可懷疑。他認為,後四十回,高鶚頂多只能稱作整理者,不能算作者。這後四十回,肯定有大量曹雪芹遺稿。他還認為,後四十回的兩大支柱,即黛玉之死與寶玉出家,都寫得極好。有這兩大支柱在,後四十回就成功了。

我雖不如此描述,但對於一個死亡(黛玉),一個逃亡(寶玉),卻講兩個字:一是歸於「心」,一是歸於「空」,都屬於形而上,很高明,很精彩。歸於「心」,是第一百一十七回書寫寶玉再次丟掉胸前玉石,他通過紫鵑要把「玉」還給癩頭和尚,結果惹得寶釵與襲人驚慌護玉,此時此刻,賈寶玉講了兩句「一句頂一萬句」的話。一句是:「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另一句是「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物不重人!」襲人等,只知道那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不知道他的心才是他的命根子,生命本體,重中之重。寶玉這麼說,在哲學中點了題,把《紅樓夢》心學之核點出來了。台灣首席哲學家牟宗三先生大讚這一節描寫。它真的是抓到「文心」與「文眼」,所謂「文心雕龍」,這正是。「心」便是《紅樓夢》這部偉大小說的「龍」。「龍」沒了,空了。寶玉出家,一切歸「空」,不僅寶玉出走,而是整個賈府倒塌、衰敗、斷後,「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整個世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人也空,府也空,人皆散,府皆散,這個結局正是《紅樓夢》開端預示的結局,〈好了歌〉的結局,全「散」,全「了」,全「空」,非常精彩。在中國歷史上,一個朝廷,一個家族,關鍵是「接班人」,一旦「斷後」,就走向崩潰。整部《紅樓夢》以寶玉出家為結局,就是以大悲劇為結局。賈府從此「斷後」,沒有後人。一百二十回的小說完整了,故事完整了。

出家為「空」,這是釋迦牟尼走出帝王家的結局,精彩的形而上。相比一九八七年《紅樓夢》電視劇結束於形而下就高明得很多。八七年電視劇,從演出到音樂樣樣成功,唯獨劇本的「形而下」結尾是大敗筆。寶玉不是出家,而是下獄;史湘雲不是下嫁,而是被迫當了妓女;王熙鳳不是被休,而是死無葬身之地。唯有她與賈璉的女兒巧姐,得救於貧下中農劉姥姥,整個結尾太實,沒有給讀者留下審美想像空間。

下面請白先生先談談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理解。張愛玲完全否定後四十回,甚至在給宋淇、鄺文美夫妻的信中說:「高鶚續書─死有餘辜」。您怎麼看這一點?

後四十回原稿同出曹雪芹之手

白:我談談為何對《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如此看重。張愛玲不喜歡《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她的影響太大了,以致於很多人因為她不願意讀下去,但我想張愛玲可能沒看懂後四十回,甚至可以說,沒有讀懂《紅樓夢》。程高本一百二十回,前後連貫,血脈相通,前八十回許多伏筆,後四十回都作了回應、回答,不是大手筆不可能如此完成。《紅樓夢》前八十回講賈府之盛,文字當然要濃艷、華麗,後四十回講賈府之衰,文字當然會變得蕭疏。第八十回之後寫的是賈寶玉心境變化,自晴雯去世後,賈寶玉的心境轉向了蒼涼。所以《紅樓夢》第八十一回寫到曹操的〈短歌行〉,一代梟雄也會感悟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無常」,而「無常」這兩個字正是《紅樓夢》的主旨。賈寶玉在後四十回裏也感受到了賈府的興衰、人世的無常。第八十一回,賈寶玉想到了去世很久的秦鐘,忽然意識到沒有知交、沒有可講話的人,所以他裝作看書,但心中實在難過。這就是寶玉的心境,一種很要緊的轉折。

後四十回還有很多亮點,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是全書的高峰,是兩大支柱。黛玉之死的段落,寫到寶玉送黛玉那兩塊手帕,那是寶玉的貼身之物,也是寶、黛二人的定情之物,是「情絲」的牽絆;黛玉燒掉手帕,等於是焚掉他們的愛情。寶玉出家的一回也寫得好,是極難得的。胡適用薄弱的證據說明《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所「補」,但「補」可能是「修補」,可能是「續補」,不能作定論。我認為,後四十回原稿也是曹雪芹寫的,但是有殘缺,高鶚和程偉元是在原稿基礎上續寫或者說是整理的。而且我作為小說創作者,深知有些細節是不會有另外的人能想到的。簡言之,《紅樓夢》的後四十回,絕對不輸於前八十回。

劉:白先勇先生,您對後四十回的充分肯定,對我也深有啟發。中國文化很重視「衰落」,中國文學常有的敗筆就是不願意正視「悲劇」,如寫大團圓,即所謂「曲終奏雅」或「曲終奏凱」。但《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卻寫了寶玉出家,寫的是「曲終人散」,也是「曲終家落」,很深刻,很有力量。對後四十回,我也覺得它「大處站得住腳,小處落俗可諒解」。不過,您不是發現前八十回也有許多誤筆、敗筆嗎?

白:一個大作家,寫作出經典,其中有些敗筆、俗筆,很難避免。這也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道理。後四十回「蘭桂齊芳」等敗筆是多數人認定的,但為什麼產生這些敗筆,則可研究。總的說來,後四十回是成功的。

劉:那您對我們剛才提到的共同點,還有什麼補充與修正嗎?

白:我想補充一點我們對賈寶玉這個主人公的共同看法。例如,我也認為,賈寶玉是最純粹、最慈悲的心靈,他實際上是個基督、釋迦牟尼,渾身全是佛性。他的心靈確實是佛心、童心。他從不傷害到人,任何一個人他都尊重,哪怕對趙姨娘,他也從不報復,從不說她的壞話,儘管趙姨娘常要加害他。

(待續,下期載白劉二人談《紅樓夢》版本比讀,白先勇道出庚辰本隱藏的一系列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