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19-5-30
二〇一九年六月號
白先勇與劉再復對談《紅樓夢》(二)──庚辰本四大錯處(喬 敏 記錄及整理)

劉再復:我想用三個詞組,十二個字來概說白先勇兄的閱讀特點與傑出貢獻:這就是「文本細讀」、「版本較讀」、「善本品讀」。我說的三個「讀」,也可以用一個「文本細說」來概說。細讀,本是日本學人的研究特點。日本人真是認真、仔細,後來美國人也學成了。從白先勇到余國藩,他們講解《紅樓夢》,都用細讀的方式。白先勇的法門與胡適的法門不同,胡適的法門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白先勇的法門是「不作假設,小心讀證」。白先生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解說《紅樓夢》,都不作任何政治預設與道德預設,不同於「索引派」,也不同於「考證派」的四大家族興衰史之論。他只管閱讀、細讀、較讀、品讀。

白先勇的《紅樓夢》閱讀與研究,最大的特點是「文本細讀」。他在美國加州聖芭芭拉大學講述《紅樓夢》二十九年,創下了講述《紅樓夢》的時間紀錄。他的方法是一回一回地給學生講課,從基本情節、人物塑造、對話藝術等多個角度進行講述,這種細讀,提供我們一種尊重原著的典範。這固然是課堂方式的逼迫,但也必須有個人韌性的堅持。沒有對《紅樓夢》的真正熱愛,撐不了二十九年、三十年。余國藩先生在芝加哥大學也用這種方法,也是一回一回地講述,但他也沒講得這麼長時間、這麼細。

在文本細讀的前提下,白先勇又作了版本較讀。他以程乙本作為最成功的一百二十回本,並以脂批的庚辰本作為最成功的八十回本,二者細細比較後,他發現庚辰本的一系列錯誤,人們都在指責後四十回的錯誤,他卻發現前八十回的錯誤。他說,他把里仁版的庚辰本與桂冠版的程乙本「從頭到尾仔細比較了一次,發覺庚辰本其實也隱藏不少問題,有幾處還相當嚴重。我完全從小說在藝術、美學觀點來比較兩個版本」。這種細緻較讀,使他有以下發現。

秦鐘臨終之言不符其個性口吻

第一,描寫秦鐘最後部分實屬「畫蛇添足」:白先勇說,人物塑造是《紅樓夢》小說藝術最成功的地方,無論主要、次要人物,無一不個性鮮明,舉止言談,莫不恰如其分。例如秦鐘,這是一個次要角色,出場甚短,但對寶玉意義非凡。寶玉認為「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臭氣逼人」,他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引自《紅樓夢》「庚辰本」)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又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兩面。「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脂本」多為手抄本,抄書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學識見解,「庚辰本」那幾句話很可能是抄書者自己加進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製造這種矛盾。(引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違背尤三姐貞烈女子的形象

第二,白先勇還發現:八十回本對尤三姐的錯誤描寫。他說:

比較嚴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紅樓夢》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獨樹一幟,最為突出,可以說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畫上一大異彩。在描述過十二金釵、眾丫鬟等人後,小說中段,尤氏姐妹二姐、三姐登場,這兩個人物橫空而出,從第六十四回至六十九回,六回間二尤的故事多姿多彩,把《紅樓夢》的劇情又推往另一個高潮。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六十五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引自《紅樓夢》「庚辰本」)

這裏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糟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着,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引自《紅樓夢》「程乙本」)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紅樓夢》這一幕最精彩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我懷疑恐怕是抄書的人動了手腳。(引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尤氏兩姐妹的描寫本是《紅樓夢》的精彩之筆。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裏不僅是成功的性格對照,而且是感人的性格真實,因此,兩姐妹所形成的慘痛悲劇,便十分感人。尤三姐後來的自殺、柳湘蓮的悔恨,都是令人感歎的情節。整部小說中,一個尤三姐,還有一個鴛鴦,兩個女子的錚錚傲骨都感動天地。但《石頭記》庚辰本把尤三姐寫成「水性楊花」,顯然也是敗筆,而且是嚴重的敗筆,這也是文本細讀、較讀後的發現。

寶玉並無暗貶晴雯之意

第三,白先勇還發現,前八十回本暗貶了晴雯。他說: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寫晴雯之死,是《紅樓夢》全書最動人的章節之一。晴雯與寶玉的關係非比一般,她在寶玉的心中地位可與襲人分庭抗禮,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中,兩人的感情有細膩的描寫。晴雯貌美自負,「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像「林妹妹」,可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後來遭讒被逐出大觀園,含冤而死。臨終前寶玉到晴雯姑舅哥哥家探望她,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

「幸而被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着了風,又受了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矇矓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只道不得見你了!』接着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着。』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裏?』晴雯道:『在爐台上。』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羶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裏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鹹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引自《紅樓夢》「庚辰本」)

這一段寶玉目睹晴雯悲慘處境,心生無限憐惜,寫得細緻纏綿,語調哀惋,可是「庚辰本」下面突然接上這麼一段: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引自《紅樓夢》「庚辰本」)

這段有暗貶晴雯之意,語調十分突兀。此時寶玉心中只有疼憐晴雯之份,哪裏還捨得暗暗批評她,這幾句話,破壞了整節的氣氛,根本不像寶玉的想法,看來倒像手抄本脂硯齋等人的評語,被抄書的人把這些眉批、夾批抄入正文中去了。「程乙本」沒有這一段,只接到下一段:寶玉看着,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引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繡春囊並非司棋贈潘又安

第四,白先勇第四個發現,是發現前八十回抄本,對關鍵性情節─繡春囊事件的描寫有錯:

繡春囊事件引發了抄檢大觀園,鳳姐率眾抄到迎春處,在迎春的丫鬟司棋箱中查出一個「字帖兒」,上面寫道:

「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察覺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以托張媽給你信息。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好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引自《紅樓夢》「庚辰本」)

司棋與潘又安是姑表姐弟,兩人青梅竹馬,長大後二人互相已心有所屬,第七十一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司棋與潘又安果然如帖上所說夜間到大觀園中幽會被鴛鴦撞見。繡春囊本是潘又安贈給司棋的定情物,「庚辰本」的字帖上寫反了,寫成是司棋贈潘又安的,而且變成兩個。司棋不可能弄個繡有「妖精打架」春宮圖的香囊給潘又安,必定是潘又安從外面坊間買來贈司棋的。「程乙本」的帖上如此寫道:

「再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引自《紅樓夢》「程乙本」)

繡春囊是潘又安給司棋的,司棋贈給潘又安則是兩串香珠。繡春囊事件是整本小說的重大關鍵,引發了抄查大觀園,大觀園由是衰頹崩壞,預示了賈府最後被抄家的命運。像繡春囊如此重要的物件,其來龍去脈,絕對不可以發生錯誤。

「庚辰本」作為研究材料,是非常珍貴重要的版本,因為其時間早,前八十回回數多,而且有「脂評」,但作為普及本,有許多問題,須先解決,以免誤導。(引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白先勇指出抄本(八十回)的若干嚴重錯誤,並非「吹毛求疵」,而且科學地說明,任何文學巨著,都不可能完美無缺,《紅樓夢》後四十回有些敗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能用這些「敗筆」否認後四十回的成功和一百二十回本已完成小說的整體價值。所以我說:「後四十回大處站得住腳,小處可以原諒。」白先勇在指出前八十回的錯誤之後也說:

有人認為,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書成了千古罪人。我對後四十回一向不是這樣看法。我還是完全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來評論後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認為後四十回不太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世界經典小說,還沒有一本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作者合寫而成的例子。《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例如人物性格語調的統一就是一個大難題。賈母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絕對是同一個人,她的舉止言行前後並無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把賈府大家長的風範發揮到極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動容。後四十回只有拉高賈母的形象,並沒有降低她。《紅樓夢》是曹雪芹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全書充滿了對過去繁華的追念,尤其後半部寫賈府的衰落,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憫之情,躍然紙上,不能自已。高鶚與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個人遭遇亦迥異,似乎很難由他寫出如此真摯個人的情感來。近年來紅學界已經有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不是後四十回的續書者,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過罷了。其實在「程甲本」程偉元序及「程乙本」程偉元與高鶚引言中早已說得清楚明白,後四十回的稿子是程偉元蒐集得來,與高鶚「細加釐剔,截長補短」修輯而成,引言又說「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在其他鐵證還沒有出現以前,我們就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後四十回藝術價值不輸前八十回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 ,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實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真還不少。試舉一兩個例子: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

第一百二十回最後寶玉出家,那幾個片段的描寫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寶玉光頭赤足,身披大紅斗篷,在雪地裏向父親賈政辭別,合十四拜,然後隨着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聲禪唱,歸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這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恰恰將整本小說撐了起來,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字的極致。我們似乎聽到禪唱聲充滿了整個宇宙,天地為之久低昂。寶玉出家,並不好寫,而後四十回中的寶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筆。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兩回寫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設計、仔細描寫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劇。黛玉夭壽、淚盡人亡的命運,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鋪排,可是真正寫到苦絳珠臨終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鋪排累積的能量一古腦兒全部釋放出來,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聰明的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來就是「詩魂」,焚詩稿等於毀滅自我,尤其黛玉將寶玉所贈的手帕上面題有黛玉的情詩一併擲入火中,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分,手帕上斑斑點點還有黛玉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決絕將手帕扔進火裏,霎時間,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漲成為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現,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高妙手法。

後四十回其實還有其他許多亮點: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癡魂驚惡夢」、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妙玉寶玉聽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第一百十三回,「釋舊憾情婢感癡郎」,寶玉向紫鵑告白。

張愛玲極不喜歡後四十回,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爍今的文學經典巨作。

寶玉擔負人間情殤而走

白先勇:謝謝劉再復先生細緻的閱讀和完整的總結。

《紅樓夢》不僅是一本了不起的文學經典,也是一部文化的百科全書。《紅樓夢》到底偉大在哪裏?首先,它的架構非常偉大,塑造了二元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寫到了極致,把乾隆時代貴族之家的點點滴滴,刻畫得淋漓盡致。我把曹雪芹的《紅樓夢》比作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以類似工筆畫的筆致拓印了賈府的現實世界。另一個是神話世界,脫離了現實這一層面,如劉再復先生所言,比《金瓶梅》的形而下世界多出了一個形而上的世界。它的第一回就由女媧補天來起頭。《紅樓夢》其實是個「女兒國」,把女性的地位提到最高。按照人類學的研究,我們的原始社會是母系社會,之後被父系社會壓倒,母系社會實則滲透到了民間。《紅樓夢》裏最高一級是賈母,接下來是一層一層有hierarchy(等級)的女孩子們,所以《紅樓夢》由女媧煉石開始,也就是由女神開始,有很大的象徵意義。女媧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補天,剩下的一塊置於青埂峰下,變成靈石,也就是賈寶玉。這塊石頭因為沒有被女媧用來補天,自怨自艾,但原來它被女媧賦予了更大的任務,就是用來補「情天」。所以這部小說一開始又叫作《情僧錄》,是常被大家忽略的名字。《紅樓夢》之前的別名有《石頭記》、《金陵十二釵》、《風月寶鑑》,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名字,就是《情僧錄》。《紅樓夢》開始時講「空空道人」,因空見色,最後變成「情僧」,但是請大家不要被曹雪芹瞞過,「情僧」,當然指的就是賈寶玉,所以寶玉愛所有的女孩子,希望她們的眼淚流成一條河,把他的屍首漂起來。曹雪芹提出了「情僧」的觀念,賈寶玉的宗教信仰,可以說就是一個「情」字。劉先生剛才引用了第五回的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賈寶玉就是《紅樓夢》裏的第一個「情種」。賈寶玉最後的出家,其實不只是因為林黛玉之死。而且寶玉出家時,不是穿黑色袈裟,而是在雪地裏披了大紅色的斗篷。在「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空間裏,獨獨寶玉有一抹鮮艷的紅色,「紅」實際代表了人世間的「情」,寶玉是帶着人世間的「情殤」而走,他擔負了人間所有為情所傷的重荷。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稱李後主的詞是「以血書者」,李後主亡國後的詞是以己之悲道出詩人之痛,因此境界廓大,儼如釋迦和基督,擔負了人類的罪惡。我想王國維的這個形容,用在賈寶玉身上更加合適。曹雪芹在創作賈寶玉這個形象的時候,有意地把他寫成了像釋迦一樣的人物。悉達多太子曾享盡富貴榮華、嬌妻美色,後來他出四門,見到生老病死,體會種種人生之苦,出家成佛,為世人尋找痛苦的解脫,在這一點上,賈寶玉到最後也是像釋迦一樣。而他的大紅斗篷,正像基督擔負了「情殤」的十字架。

儒釋道融於鮮活人物中

其次,《紅樓夢》必須產生在乾隆盛世,這是一個國勢和中華文明都由最高處雪崩式坍塌的轉捩點,而《紅樓夢》的偉大在於把這個盛極的氣勢寫出來了。但藝術家的感性也至關重要,曹雪芹對時代又有一種超前的感觸、感覺。他寫的是賈府興衰,但他可能已經感受到文明的興衰,他唱出一曲對從唐詩、宋詞到元曲的這個大傳統的輓歌,所以曹雪芹不僅寫實寫到極點,同時《紅樓夢》的象徵性也極大。

正如劉先生提到的,《紅樓夢》寫到了儒、釋、道三家的哲學。不僅如此,《紅樓夢》是用最動人的故事、最鮮活的人物把這三種哲學具體地寫出來了。舉例來說,賈政和賈寶玉父子水火不容,賈寶玉一周歲「抓鬮」的時候抓的是胭脂水粉,令賈政非常氣惱,認為他長大了一定是個好色之徒,其實他們代表的是兩種哲學。賈政代表了儒家系統裏「經世濟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哲學,而寶玉代表了佛家和道家哲學中「鏡花水月」、「浮生若夢」的出世哲學。大觀園剛剛建好的時候,賈政帶了一批清客遊覽,走到「稻香村」的時候,認為能在這個有雞鴨、稻田的地方讀書便很好,但是寶玉的道家思想就在此時流露出來,他覺得這是人造的、不自然的,令賈政極為生氣,道家重歸返自然,儒家重社會秩序。所以說,《紅樓夢》將中國人的宗教、不同的處世方式,以文學、小說的形式表現了出來。

(待續,下期將載白先勇與劉再復閱讀《紅樓夢》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