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提起中國的湖泊,第一個跳進記憶的是羊卓雍錯。光聽這藏名,強烈的語言陌生感即時讓我悠然神往。「羊卓」,是「上部牧場」的意思;「雍」義為「碧玉」;「錯」就是「湖」。對旅人來說,這充滿牧歌味道、原始而單純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種意外的收穫。漢族百姓稱之為「羊湖」。沒想到親眼看見羊湖之時,她給我的震動何止千萬倍。不知是碧藍還是粉綠,還是二者之間的幻變糾纏,她的色調完全翻新了我對湖水的概念。四面的山坡散發出偏向橙色的土黃,乾燥,卻艷光四射。我站在山巔,只覺得千仞之下是一小片變調的晴空。其實羊湖的湖面高達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一米,我們喘氣站在更高之處往下看,有分不清天地之感。
羊湖冠絕全國的顏色可以常常看到,因為西藏天晴的時候多,日照長,雨也多在夜裏下。長白山的天池卻難得一見。那是火山口積水而成的、全世界最深的高山湖,深達三百八十四米。長白山的冬日一山盡白,湖的面貌就模糊了,因此我們六月來訪。但到達了北坡那串登上觀景台的木梯級之下,還是沒辦法肯定天池會露臉。短短的一段登山路,長白山可以送你極大的太陽,炎如盛夏;也可以瞬間使你變成「落湯雞」;有時還會發大脾氣—擲下豆大的密集冰雹,不但打痛你的臉,東北的嚴冬更籠罩而下,使人無處可逃。我們有幸,在一小時之內三者都遇上了。即使登上了觀景台,因為湖面常有雲霧,要遇上雲海不難,但要看得見湖水,機會可謂少之又少。不過,在那片白雲掩至之前,我們清晰地看見了天池幾分鐘。那是一種超凡的經歷,池環在幾百米之下捧出一片透露柔光的紫藍,如同寶石。火山口的懸崖峭壁是棕灰色的,冷峻而固執,全都以強者的姿態直接打從湖水豎起,與水面的柔和深邃形成強烈的對比。天池之美比羊湖內蘊,也比羊湖耐讀。我們站在高處,充滿感恩,傳說江澤民三次來長白山都沒看到。
國內第三個讓我難以忘懷的湖是大明湖。劉鶚筆下的大明湖,是他「忽聽得一聲漁唱」低頭發現的,當時他的感覺是驚艷:那湖「澄淨的同鏡子一般」,千佛山和樓台樹木,都「格外光彩」。到我們親自坐到船上,感覺卻完全不同。大明湖老了,可能湖底的青苔長得太茂盛,一湖的水都變成了深綠色的漿液,再沒有半點清澈。經過了百多年,濟南大了,明湖小了,她給一個公園密密包圍,遊人來來回回地繞湖岸畫圈,湖邊有「大媽」在跳舞,「一城山色」中的山色漸少;「半城湖」也說錯了比例;大明湖從一篇優美的散文隨歲月滑出,落入現代文明的強力擠壓中,給壓成一滴過濃的淚。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