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
2020-1-31
二〇二〇年一月號
記憶裏的兩條河(胡燕青)

我童年時,長輩談肇慶,我撿拾零碎,以為肇慶只有七星岩。後來親訪,始知肇慶最叫人難忘的原不是翠湖與山石,也不是雕塑大師潘鶴的傑出作品,而是沿西江伸展九點二公里的羚羊峽棧道。用腳描出河道的鈍角,是大享受。羚羊峽古道最早由西江的縴夫踩踏而成,每一步都是逆水「行」舟的血汗和呼喊。此道古代連通兩廣,上世紀中荒廢了。修復後幾年前重開,大受歡迎。

走此棧道,要麼往東,要麼朝西,開步前得選定在上午還是下午起行,否則陽光刺眼。此路平坦易走,居高臨下,當發現江面寬敞而水質清柔,青山對出見流雲活潑,航運頻繁說江速合宜。夕陽稀薄,江面一片金黃,暮色未至已先鍍上隱約的粉紅,有一種高雅而又繁華的氣質,江上每一艘小船都連接大都會燈火的呼喚。

珠江之為中國三大河之一,全因西江水域。西江是全國第二重要水道,僅次長江,此道平靜安穩、載舟有力。這龐大水系源於雲南,古稱鬱水。「鬱鬱蒼蒼,若在雲中」,使人浮想聯翩。漢、魏、南北朝時期的鬱水包括現今廣西的右江、鬱江、得江及廣東的西江。水深鬱而不凝滯,立於古道之上,讀江如讀事的古詩,令人心曠神怡。

廣東省另一大河,不在粵西,而在粵東。那就是流經潮州的韓江。中唐時候,韓愈於此執政八月,成績斐然,是以此水不再用員江、惡溪、鱷溪等舊名,改稱韓江。

話說韓愈很有原則。公元八一九年初,唐憲宗要將釋迦牟尼佛的佛骨迎入宮中供養三日。那時整個長安朝野都落在宗教狂熱中。韓愈逆鱗表態,以〈諫迎佛骨表〉勸天子珍惜國家資材,指出古代高壽的君王均不信佛,信佛的反而國祚不長,更引例說明佛陀並不保護國家:「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牲宰,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兵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憲宗看後怒道:「愈言我奉佛太過,猶可容;至謂東漢奉佛以後,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邪?」要把韓愈處死,像小朋友發脾氣。朝中友好力救,韓愈脫難,貶為潮州刺史,險極。

韓愈到任見江邊鱷魚傷害人畜,於是寫了〈鱷魚文〉,命牠們「南徙於海」;此文根本沒有驅鱷功能,但指桑罵槐地喝令惡人收斂;估計因為這個新官如此誇張,眾人就加把勁捕殺鱷魚,各種人間大鱷也暫時消失了。

韓愈雖喜辯論,但豈有真和鱷魚「講數」之理?潮州人敬重他,不由於他懂得鱷魚話,乃因為他首先止住了鱷患,還興修水利、改良農耕,又立例讓奴隸存起工錢來贖身,還其自由。他更把有學問的人請來當老師,興辦教育,使人民得到各種上流的機會,從此,潮州輸出的進士人數大增。潮州人再也忘不了韓愈—他們把眼前江水稱為韓江,把對面的山頭叫做韓山,就連著名的廣濟橋,也暱稱湘子橋—韓湘子是八仙之一,乃韓愈侄孫。

今日的韓江水質上乘,一看就感到其清潔,市區內也當然沒有鱷魚(若有,早已成了貴價的包包)。沿江而行,視野開闊,散步者眾。江水微藍,色彩不張揚,也不單調;這水,盈盈托起灰褐淺綠的廣濟橋。

此橋乃江上瑰寶,始建於南宋(一一七一年),最初的觀念是「造舟為梁」,即先打二墩,然後把小船橫泊成路,讓人馬踏步通過。此後每一個世紀都經過修建改造,如今已有多個橋墩。有趣的是這些橋墩的建築年代、大小、高矮、形狀不一,其上還各有橋亭,看起來錯落有致;具現代設計美,亭前均掛上名家的匾額楹聯,要全部讀通的話,一整天都過不了橋。橋的中部尚有十八隻小船,以繩子聯繫,維持浮橋狀態,踏足其上,有浮動的趣味,也有安全的信心。這些小船每天會分開一會,讓大船通過。這一開一合,揮灑靈動,好多人就伏在岸邊欄杆看它們操作—對韓江,說說英俊的韓湘子。就這樣,廣濟橋暗暗指向韓江邊上的城樓,而那,正是紀念韓愈的小博物館。

(本文圖片由胡燕青提供。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