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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二○一六年,美國政府宣布將考慮對伊朗施行新一輪制裁,作為對伊朗去年試射導彈的回應,然而伊朗和西方和解已成事實,美國這類姿態更多是向國內交代,雙方也心照不宣。值得注意的反而是制裁名單,因為榜上有名的,包括了一間港企,值得我們重溫香港歷來和中東軍售千絲萬縷的關係。
根據《華爾街日報》報道,被制裁的港企「安徽藍德集團股份有限公司」(Anhui Land Group Co. Limited)並非「真‧香港人」開的公司,而是一位阿聯酋商人侯賽因(Hossein Pournaghshband)在香港註冊的子公司,其母公司Mabrooka Trading Co. LLC 位於阿聯酋,主營「國際貿易」,亦在制裁範圍之內。美國財政部懷疑侯賽因利用這兩間公司的經營網絡,為伊朗國營企業研發導彈獲取相關資源,尤其是利用在香港註冊的子公司,為一條研發導彈所需的碳纖維生產線融資。
究竟美國的制裁是否有理有據?報道曝光後,有香港記者根據該公司在香港註冊處的資料登門探訪,發現這個安徽藍德集團有限公司是一間「空殼公司」,登記地址也並非其公司所有。熟悉商業運作的朋友,自然明白這在香港十分常見,雖然近年銀行嚴打「洗錢」活動,境外陣營要註冊,依然不過是舉手之勞,放在國際關係框架,就提供了大量灰色地帶,予不同人士遊走。其後商貿及經濟發展局表示,香港恪守《聯合國制裁條例》下《聯合國制裁(伊朗)規例》,但聯合國安理會有關制裁措施及名單中,沒有安徽藍德集團。根據香港商貿及經濟發展局的資料顯示,這個安徽藍德集團卻是一家中國內地民營企業,位於安徽省長天市,主營自動化器械製造和出口。假若不是「實屬巧合」,制裁的背後,隨時有更複雜的文章。
更有趣的是,《中國日報》駐港記者調查這間「港企」後發現,儘管安徽藍德集團現時仍處於正常運營狀態,但它早在二○一五年十月,就已提出「撤銷註冊」之申請,惟港府相關部門仍在處理中,而這間港企曾用「天長遠洋貿易有限公司」(China Mabrooka Trading Co. Limited)為名稱。儘管在安徽藍德集團網頁,看不出外資參與的痕迹,但中東地區亦是其產品的主要銷售市場:天長遠洋貿易有限公司於二○一二年七月在港註冊,二○一三年更名為安徽藍德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而在此期間,伊朗先後宣布成功試射了長程與短程導彈,有報道認為這不是巧合,真相我們自然無從得知。但將以上線索串連起來,一條「伊朗─中東中介商人─香港─中國內地」的物流線,起碼在美國眼中,就若隱若現。
沙特以色列通過香港打通北京線
空空來風,未必無因,所以美國有這些看法。香港作為「亞洲國際都會」,雖然近年國際化成份急速下降,但類似案例卻是司空見慣,只是在陽光下不太為一般人注視而已。例如早在二○一一年,美國財政部就指有二十間於香港註冊的航運公司,實為伊朗國營航運集團的「空殼公司」,它們憑藉「香港公司」的身份,擺脫美國制裁,協助參與伊朗導彈研製相關的貿易活動。再往前追溯,香港回歸前,中國與伊朗的軍事貿易合作,更曾通過香港展開,例如在一九九七年初,報道顯示一家中國國有軍工廠在香港註冊的子公司,曾參與運輸化學武器原料至伊朗;同年五月,美國又宣布以「協助伊朗研發化學武器」為名,制裁兩間中資企業和一間港資企業。究竟這些是美方的單方面「抹黑」,還是有的放矢,就只能自行判斷了。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中東敏感大國,都曾是中國以香港為中轉站作為軍貿接觸的對象,這些卻是公開資訊,就此筆者曾於一份以色列外交界出版的學術期刊有所介紹。例如歷史上,沙特在冷戰時原來是中華民國重要盟友,一度與台灣並稱「亞洲東西反共堡壘」,而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沙特建交的契機,卻是一九八六年沙特首次向中方購置武器,而這一交易,正是在香港談妥,由沙特派出王子前往香港,與大陸代表秘密接觸。
另一個因為冷戰原因而遲遲未於中國建交的以色列,也是通過香港,打通北京線。一九八八年,有媒體指以色列曾計劃秘密向中國出售先進導彈和防衛技術,甚至派出一支軍事專家隊伍前往北京,當時中以尚未建交,這一軍售行動屬高級機密。為發展對華關係,一九八五年以色列重新開放駐香港領事館,而香港對以色列的歷史任務,就是作為聯繫北京的橋梁。根據《泰晤士報》Jon Swain當時的調查發現,隨後以色列與中國的一系列軍貿交易,都由時任以色列駐香港大使Merhav安排調度,而這名大使赴任前,為以色列情報機關摩薩德的一員,相關交易因一名以色列專家訪問北京時使用偽造護照在香港被查獲,才令事情曝光。凡此種種,無一不體現出香港在中國與中東軍貿的獨特地位。
國際局勢對灰色地帶的需要
由此可見,香港的獨特性除了在於其「自由經濟體」、「獨立關稅區」地位,「一國兩制」下的「涉外關係」權,還在於國際局勢對灰色地帶的需要。中東長期動盪,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軍火需求市場,而中國則被軍事分析家視作正在崛起的常規武器出口大國。對北京而言,和中東各國的軍事貿易不但有利可圖,更是突破美國對區域壟斷的重要途徑;與以色列的軍事合作,更是接觸西方高端科技的重要中介。總之,在地上也好、地下也好,雙方都是有需求的。
中國並未加入國際《武器貿易條約》,軍火交易受到的管制本就有限,但假如直接進行交易,還是難免令雙方都受到美國龐大壓力,所以除了高調的正常軍售,在一些領域,官方是不方便出面的。但若通過香港的「涉外關係」那條非外交、非主權的民間涉外渠道,卻有了迴旋空間。無論是香港還是內地海關,進出口貨物都有較完善的檢查、登記制度,經香港進出口的疑似軍火物資,當局不會不知;但香港自由的商業登記制度、便利的進出關體系,卻是「香港核心價值」之一。假如──只是假如──有軍火商人通過偽造多層「空殼公司」,進行貨物運輸,幾經轉手,外界就難以追查。說了這麼多,我們並沒有肯定香港曾正式擔任上述角色,因為一切資訊都不可能徹底核實,但有了這麼多「參考」,我們多少有一個概念,這是寫文章的灰色地帶。而在國際關係處於灰色地帶,正是香港對中國的剩餘價值之一,至於能維持多久,就難以預料了。
(作者是國際關係學者,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全球研究課程主任、國際事務研究中心聯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