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時事
2019-11-29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號
一封寄自香港旅人的信函──外國人看香港示威活動(Filip Mazurkiewicz 撰、達 太 譯)

我一生中從未見過路障,直至二○一九年十一月十四日。那路障是黃色的,你可以看到許多穿着黑衣的示威者,黑色的點以黃色的牆壁為背景,像蜜蜂一般的顏色。除此之外,雨傘的黑色形態,磚塊和石頭排列成有規律的小塔陣,就像馬賽克一樣。

波蘭文學中的示威敍述

我是來自波蘭的文學評論家。波蘭文學在各種場合都有現成的陳詞濫調,特別是在起義、示威、戰爭和政治動蕩,其中也有關於路障的。例如,安娜.斯威爾(Anna Swir)的詩〈築路障〉。這是一九四四年華沙抗衡德國人起義時的一首詩。直到如今,我們還是不知道當時死了多少人,十五萬,還是二十萬?斯威爾寫道:

我們帶着畏懼在築路障/在戰火之中。/小酒館老闆,珠寶商的情婦,理髮師/我們所有人都是懦夫。/那個女僕倒在地上/當她用力拖着一塊鋪路石時,我們非常畏懼(……)/我們所有人都是懦夫。/你看到我們真的/畏懼。/儘管沒有人強迫我們,/但我們確實在築路障/在戰火之中。

在香港,年輕人在築路障。他們的勇氣源自何處?他們不是專業地被驅使要鼓起勇氣的士兵。

另一首詩。齊別根紐.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的〈來自被圍困之城的報告〉無比合適。赫伯特描述處於無望狀態之中的城市,圍城已歷時甚久,無人記得已過了多久,無人知道將會發生什麼。最後,赫伯特寫道:

若這座城市陷落,只有一人逃脫/他將在流亡之路上把這座城市帶在自己身 上/他將成為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將要淪陷意味着什麼?這場戰鬥的結局是什麼?目的是什麼?獨立還是自由?獨立(在香港情況中是個被排除的選項)永遠只是達成目標的一種手段。目標是自由。

示威有時在美國的旗幟下進行。對於歐洲人來說,美國仍可以與民主關聯在一起是很奇怪的。可能有人認為,是哪種帝國主義限制我們的自由,根本沒有區別:美國、英國、中國、俄羅斯,自由的空間總是在減少。我想見我的朋友,但是由於自由備受限制,我失敗了。有人可能會說:「沒關係。」也許吧,但自由不單是由大事情組成的,也是由小事情組成。

香港的情況有所不同

對這座城市的破壞,我感到懊惱。像我這樣來自貧窮國家的人們,都認為這是一種恥辱。一開始我會想:去深圳毀壞那裏的地鐵吧──它更新、更白、更乾淨,但那樣會給你帶來嚴重的後果,只有去程沒有回程的單程票。那麼為什麼你要在這裏破壞?我給自己的回答:他們破壞是因為他們可以。自由是一種暴力的感覺,有時是危險的。你說這是因為地鐵對你不利,它與當局合作,這只是一個顯現出悔恨的藉口。關鍵是,你暴力地體驗到自由,然後將其摧毀,因為這是你表達自由的方式。你破壞,因為你可以。

當然,有些事情是波蘭詩詞根本無法預見的。舊式抗議活動是不同的。匿名的群眾和一小撮領導者,群眾容易被驅散,或被愚弄,領導者可能會被逮捕、恐嚇、放逐、殺害或賄賂,被拉攏到政權的一邊。這個世界充滿了這樣的故事,也充滿了囚禁政治犯的監獄。香港的情況有所不同,這裏既沒有領導者,也沒有匿名群眾。每個人同時是領導者,也同時是群眾。示威發生在互聯網上,示威的大腦是虛擬的,但是你在路障上也有活生生而且會感到害怕的肉體。真相為何?也許你應該只考慮它們?

尤其是因為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的智慧來自歐洲。在《王子》中,他描述了發生示威活動的城市歷史。王子着暴徒襲擊民兵團首領,示威就被淹死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然後王子出現,暴徒被逮捕並受審,死刑被公開執行。這是為着新秩序開闢道路的創始謀殺,世界歷史上充滿了跟這個五百多年前寫成的故事的相同變種,包括最新寫成的歷史。

真正看見這座城市

現在,十一月中旬,這座城市不一樣了,它看來已經從悠久的沉睡中醒過來。一個購物中心綿延數英里,很難擺脫購物的地方,今天正在經歷歷史的喚醒。這個城市想知道它是什麼,它是誰。我見過一些學生試圖說出這座城市的歷史,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希望看到那條直通往今天的時間線,也是那條通往路障之時間線。

如今人們正在更加謹慎地移動,就如同他們必須感覺到腳下的地面一樣?地鐵列車,假使它們仍然行駛,也會沿着軌道緩慢地行駛,猶如它們第一次看到這條路,想知道它們要去哪裏。給我的印象是,人們不僅「看」,更是突然間真正地看見這座城市,也看見彼此。空氣之中是帶着電荷的,你將燈泡連接到空氣之中,然後燈便會亮起。

來自波蘭的朋友對電視中的場景感到恐懼,他們對我說:「你在那兒還幹什麼,逃跑吧,很危險。」我回答說我現在待着。我想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希望當我離開時,路障還能穩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路障立在聯合道(Junction Road)的交匯,那裏是兩條或多條道路、鐵路交匯之處。這些相連的道路現在將引向何處?在此處又連結着哪些道路?未來的輪廓是朦朧不清的,也許是因為我們不了解虛擬的示威大腦在想什麼。也許他只是還沒有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世界正在變化,就在此時此地。

(作者為波蘭西里西亞大學人文科學學院助理教授,譯者為香港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