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時事
2023-6-29
二〇二三年七月號
調查記者不可消亡——從「指鼠為鴨」說起(馬玲)

最近,社會熱點事件不斷爆發,然而調查記者卻不見身影,諸多事件不了了之,使得真相無法揭開。即使一些事情最後有了公開結果,但難以讓百姓信服,因為其根源根本沒有被挖出來。

比如,最近江西的那個「老鼠頭」,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硬要把二千多年前的「指鹿為馬」重新上演一遍,演出二十一世紀的「指鼠為鴨」。

昨天這個周末,一紙通報把社會上沸騰躁動多日的江西工業職業技術學院「指鼠為鴨」平息了,最後官方承認學生在校食堂吃出來的是老鼠頭而不是鴨脖子,事件算是塵埃落定了。本來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極簡單問題,卻被利益和權勢一方搞得如此複雜,在網民的不依不饒和諷刺挖苦下,江西省屬的教育廳、公安廳、國資委、市場監管局,在聯合調查一周後才認定是老鼠頭而非鴨脖。

一眼就能辨別真偽的案件,效率為何如此低下?費時費力的當然不是那個老鼠頭,而是盤根錯節的利害關係網。

南昌高新區市場監督管理局昌東分局為什麼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為江西工業職業技術學院「瞎鑑定」,兩方為什麼能夠「沆瀣一氣」,這才是要害所在!

當下,社會事件可謂一件接一件在網上發酵,各種信息真真假假混亂無章,人們被五花八門的來源攪得頭昏腦脹,不少事件在嚴重損害公信力的情況下,最後卻不了了之:哈爾濱那位違章者到底是不是副市長?武漢被撞身亡小學生的媽媽跳樓到底是網暴還是另有原因?

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職業調查記者深入事件核心,通過明查和暗訪,挖掘出具有說服力和可信度的原貌。

可惜,調查記者消亡了!

 

真正的調查記者現在已經歸零

曾有一篇文章設問:「回想一下,你有多久沒有看到類似於地溝油、毒奶粉、黑煤窯這樣敢於揭露黑暗的大新聞了?」

十多年前,中國調查記者曾經相當活躍,揭露了一件又一件黑暗角落的罪惡,也相應改變了一片片生態,並推動了社會的進步;但現在他們卻不見了。報道三聚氰胺事件的調查記者簡光洲,二○一二年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理想已死,我先撤了,兄弟們珍重!」簡光洲曾是上海《東方早報》記者。他在二○○八年報道的〈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  甘肅十四名嬰兒同患腎病〉刊發後,令多名貪腐高官下台。為此,他獲得了《新周刊》該年度新銳人物。

中國現在還有調查記者嗎?研究媒體的學者張志安,二○一七年撰寫過《新媒體環境下中國調查記者行業生態變化報告》,他僅僅聯繫到一百七十五名調查記者。

然而,在一線工作的記者悲情透露,真正的調查記者現在已經歸零。

何為調查報道?百度百科如此總結:記者通過獨立、深入、細緻、全面的偵查式、訪問式調查,所完成的一種揭發被某些人或某些組織故意掩蓋的,損害公民權力與公眾利益行為內幕的深度報道。又稱之為揭黑報道、揭發報道、揭醜報道、扒糞報道。調查性報道最核心的屬性是揭發黑幕,而黑幕往往是以揭發政界、商界兩大領域為己任,是有人故意掩蓋的、不願意被人看見的,媒體的屬性是公開曝光,而犯罪者的特性是掩蓋。因此媒體在揭發報道的過程中,自然會跟犯罪和黑幕形成了對立關係。

調查性報道有三個特徵:一、出發點是捍衛公眾利益;二、屬性上是必須揭發黑幕;三、必須是由媒體獨立調查所得。缺乏任何一個要件,都不能稱之為調查報道。

調查記者排在前三的理想是:揭露社會黑暗、維護公平正義、表達百姓呼聲。

四川獨立調查記者王忠明曾在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中回憶:有一年,他在《讀者報》發表了〈甘洛礦業整治亂象〉的新聞稿。涉事單位帶來一群人「圍攻」報社,他大喊:「稿件沒有任何失實,有問題你們可以去起訴我。」對方一窩蜂朝他衝了過來,把礦泉水瓶砸向他,現場一片混亂。一個月後,報社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用其名義發表了致歉聲明,否認了稿件的真實性。那次事件後,加上種種原因,他離開了媒體圈。

曾任《中國經濟時報》調查部主任的王克勤,當年被稱為「中國揭黑記者第一人」,二○○三年被中央電視台評選為首屆中國風雲記者。他歷時半年調查寫就的〈山西疫苗亂象調查〉引發巨大震撼,衛生部和山西省與《中國經濟時報》為代表的良知媒體展開了激烈的博弈。最後,全國疫苗普查及安全警示制度得以實施。保障了中國草根孩子的疫苗安全。王克勤還寫過〈蘭州證券黑市狂洗「股民」〉、〈公選「劣跡人」引曝黑幕〉、〈北京出租車業壟斷黑幕〉等調查報道,在一次次與利益部門的博弈中,引起最高層的重視,繼而推動了中國有關方面的改革。

這些著名的調查記者,已先後各自離開,現在一個都不在崗了。

 

人人都是記者 更需要調查記者

這些年引起強烈社會關注的重大事件,比如徐州鐵鏈女、唐山燒烤店打人、東航墜機事故、河南村鎮銀行爆雷、上海疫情封控等,再未看到由調查記者追蹤源頭深入挖掘的深度調查報道了。

這不能不說是社會極大的遺憾,也是無法迴避的民眾悲哀。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些曾經威名聲震且顯赫一時的調查記者紛紛「掛靴而去」?雖然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歸根究底還是報道環境的問題。現在傳媒天花板越壓越低,各種管制層出加碼,一些記者費盡辛苦挖出來的報道不得不付諸東流,有的是媒體自我閹割廢棄,有的是環境高壓所致。自然而然,任何地方的政府和部門都不願意黑暗的一面被曝光,因為這既影響名譽又影響政績,所以會想盡各種辦法以權力阻遏、以強勢遮蔽,也才會出現公然欺騙的「指鼠為鴨」。如果記者都突不破這層堅硬的遮蓋物,那麼普通老百姓又怎麼可能做到?

雖然現在網絡非常發達,自媒體揭開了社會陰暗面一個又一個的蓋子,但不同的利益人有不同的利益角度,爆出的熱點事件經常翻轉,繼而不斷影響網民對事件揭發者的信任度。

這種時候,就更需要持有客觀立場的職業調查記者出現,去為公眾梳理脈絡、辨別是非、尋找真相。所以說,在網絡發達到幾乎每個人都可充當記者的當下,不是不需要調查記者了,而是更需要調查記者了,因為需要調查記者去挖出問題的根部。

反腐反了這麼多年,那些隔三差五被揭發出來的貪官,幾乎都犯着同樣的錯誤和罪惡:濫權、金錢、女人。他們為什麼敢於長年肆無忌憚?除了欠缺權力制衡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缺乏有效的監督,如果讓他們再無隱匿之處,一切都曬在陽光底下,他們還有可能如此氾濫下去嗎?這方面,國外有很多值得借鑑的經驗。

 

真相需要記者深挖

前不久,由王晶導演、張頌文主演的電影《不止不休》上映,這是一部向調查記者致敬的影片,但內地票房僅突破了五千萬,即使由電視劇《狂飆》大火的張頌文也沒能帶火這部電影。《不止不休》的原型之一,是二○○三年報道〈中國一點二億人的反歧視主張〉的《南方都市報》調查記者韓福東。因他這篇文章,政府和社會經過三年的努力,最終改變了一點二億乙肝患者在就業和上學諸方面遭遇的歧視。

遺憾的是,韓福東也已離開了記者的崗位。

影片中,張頌文飾演的調查記者帶着一個實習記者前往山西採訪礦難,他們先裝扮成民工潛入礦場摸底,後又裝扮成遇難者家屬混進賓館採訪,最終發出頭版頭條報道,將被隱瞞的礦難真相公之於眾。

前不久,一個記者被打的新聞備受矚目。起因是今年四月十三日,貴州織金縣兩個教師在河灘撿鵝卵石時被凹河上游的「引子渡水電站」突然放水而溺亡。其中一個教師的親人在網上透露,六個老師之所以去撿鵝卵石,乃因領導要來視察,學校安排教師所為;但校方回應稱,老師們去河邊撿鵝卵石是個人行為,並非學校安排。網友希望其餘四位老師說出真相,但一直鴉雀無聲。一個多月過去了,背後到底隱藏着什麼?五月三十日,《極目新聞》記者為尋找真相,前往事發地織金縣採訪。沒想到,記者在當地被三人圍毆,導致設備損壞、眼鏡被砸,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在網絡輿論的強烈壓力下,調查結果最後由新華社公布:三名打人者,其中一人是正式警察,另兩人是輔警,三人受一位副鎮長指使。最後,鎮領導和派出所領導以及打人的三人員被免職和行政處罰。然而,兩個教師溺亡的真相至今不明,也沒看見有媒體再去追蹤。

鎮領導為什麼安排派出所對記者下手?無疑當地的水很深,背後顯然有見不得光的事存在,這不就是需要去追根刨底嗎?

眼下,穿行在揭露黑暗第一線的調查記者已成為「稀缺物種」。然而,社會需要真相,而真相需要記者深挖。

 

解決問題還是解決發現問題的人

緊接着,六月十三日四川內江出現城管因打小商販被成千群眾圍堵導致公安局長出面喊話的事件。後來出現了反轉,說是不存在城管毆打商販行為,是商販自己倒地亂喊。兩天後,官方發布的情況通報,說是經過調查證實,商販在巡查人員扣其電子秤的爭奪中自行倒地,引發群眾聚集圍觀。而且認定,涉事雙方均未構成刑事和治安案件,商販未被懲罰,但城管一人被解聘,一人被批評教育。

既然是小販造成的事件,而且是小販倒地喊叫冤枉城管,為什麼最後不處理小販而處理城管?這種處理結果裏面難道沒有貓膩嗎?

由於失去了調查記者,不少熱點事件最後紛紛歸於混沌。不要以為這種不了了之就算過去了,越來越多的積壓可影響到公信力的喪失和社會穩定性的削弱。

再拿江西的「指鼠為鴨」為例,網上炸鍋後,某小學體育老師拿小學生做實驗,並用視頻記錄了下來:老師把圖片給學生看了以後問:「這是什麼?」絕大多數學生說是老鼠,但在老師揚言說鴨脖的學生可享受免跑一圈的獎勵下,大部分學生改口選擇了鴨脖。

這種「社會實驗」很能說明問題:當一種高壓或者一種刺激之後,人們寧可跟着節奏閉起眼說瞎話。

網上有人歸納說:鴨脖和老鼠頭的問題,已不只是常識問題,還是科學問題,也是哲學問題,更是玄學問題。

「古有指鹿為馬,今有指鼠為鴨」,已成了概括社會生態的名言。如此悲哀現象的出現,怎能讓公信力不喪失!這種「侮辱全國人民智商」的案例,並非只有一個江西存在,只不過江西這次非常具有代表性。「百姓事無小事」和「依法治國」如何落到實處,確實是個大問題。

一個國家要想健康發展,一個社會要想維持穩定,公平正義的氛圍絕對不能缺席。人間社會,會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何況是具有十四億人口的大社會。出現各種問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什麼態度對待問題。到底是解決問題本身還是解決發現問題的人,這不僅關係到百姓的情緒和社會的穩定,亦關係到國家的文明程度和管理水準。無論從人性還是從官性角度講,掩飾和遮蔽問題,均有一種原始的本能,所以必須要有調查記者去破局。調查記者即使改變不了結構性的問題,但曾經屢次推動社會生態的改變。

在目前還不能有更理想措施的情況下,找回有理想有情懷的調查記者去事件現場深入採訪,於國於民都非常重要,所以調查記者不能凋敝消亡!

(作者為本刊特約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