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對「賣國賊」

在韓國歷史上，任何一位新上任的總統多會在任期初期和國民有一段相對親密和睦的「蜜月期」，多數國民會安靜期待新總統選舉時的各種美好承諾可以一一兌現；這時作為執政黨來說，既然已經贏得了寶座，為了顯示自己黨派的寬宏大度，自然也不會痛打落水狗、立刻對落敗的政黨政敵趕盡殺絕；此時的在野黨多半也只會躲在暗處如一頭受傷孤狼默默舔舐傷口、勵精圖治、重整旗鼓，專注整頓黨內事務而無暇對執政黨展開攻伐。所以在韓國，新任總統的頭一年政治生涯一般都是比較愜意的，但是這一慣例在尹錫悅大統領任上就被打破了。原因無他，尹錫悅的支持率確實太低了，新官上任第一年中，曾經創下了百分之二十四的歷史新低，最近也才勉勉強強達到百分之三十四，而反對者常年徘徊在百分之六十左右。要知道上屆總統文在寅即使在離任前還有百分之四十五的支持率，而他在二○一七年剛上任的時候，支持率可是創下過高達百分之八十四點一，這樣驕人的成績和尹錫悅目前慘淡的開局可謂天壤之別。尹錫悅這位鐵腕檢察官出身的總統對於自己目前「朝小野大」和「不得民心」的尷尬處境應該如鯁在喉，寢食難安，總會不經意間產生「總有刁民想害朕」的臆想。而這個「刁民」就是目前支持率比他略高、所在政黨還在國會議席中佔據優勢的韓國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的黨魁李在明。他堅信李在明此刻正像眼鏡蛇一樣潛伏在暗處，處心積慮謀劃對自己的致命一擊，而自己這一年半的施政在經濟上乏善可陳；政治上因為過度親美媚日反中已經招來很多的質疑之聲，尤其是李在明更唾罵他是「日本人的傀儡」，這類言辭的激烈程度已經超過了以往韓國黨爭攻擊言論的「合理範疇」，絲毫不留情面。糟糕的是，這樣的稱號一旦被國民認可，那尹錫悅政府就已經涉嫌「賣國」，在民意和輿論上都岌岌可危，他目前的處境，就算不是四面楚歌，也是怨聲載道了。

所以，這位以行事狠辣果決著稱的尹大統領不甘心坐以待斃，決定孤注一擲，與其等你李在明來革我的命，還不如我先下手為強幹掉你。於是在尹錫悅的授意下，二○二三年二月十六日，韓國檢方就向首爾中央地方法院申請拘捕李在明，但遭國會投票否決；尹錫悅立刻又讓檢方祭出了另一個法寶—不捕直訴，也就是韓國檢方在不拘捕李在明的情況下直接對他涉腐案提起公訴。三月二十二日，韓國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以涉嫌瀆職受賄等罪名起訴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這也成為了一個可以寫進日後韓國政治歷史的重大事件——韓國檢方史上首次提捕最大在野黨黨首。而李在明則在黨內表態，聲稱檢方起訴他的案件皆是政治打壓和陷害，民主黨不僅要堅決否決逮捕同意案，而且要立刻對執政黨進行反擊，以此來保全自己的黨首。

日本核污水撕裂韓國社會

尹錫悅敢下令檢方起訴和抓捕李在明是一石二鳥之計，因為如果查證了李在明有貪污瀆職等罪行，那無疑是最好的結果，可以消滅心頭之患並影響在野黨二○二四年的國會議員選舉總選中的席位；就算無法定罪，只要能逮捕李在明，也可以大大打壓在野黨的氣焰。更何況自古「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韓國檢方是深諳此道的，畢竟大檢察院的「資料庫」足以讓總統和財閥們戰慄；如果李在明利用自己國會議員身份行使「不逮捕特權」，那就煽動己方控制的媒體去抹黑和攻擊他，給他扣上心裏有鬼、不敢放棄特權配合調查的罪名，同時指責在野黨利用自己在國會議席中佔多數的優勢干擾執法，逃避反腐調查，引發共同民主黨內部的分裂和紛爭。也就是說，無論是何種結果皆可使李在明及其政黨的威信和名譽受損。面對這樣狠辣的對手，李在明和其政黨又該如何破局呢？

當日本政府對外宣布將在八月二十四日正式啟動福島核污染水排海之時，尹錫悅不出所料又為日本的核污水排海站台，告訴民眾不要驚慌，要相信科學。但是作為距離日本最近、受核污水影響最直接的國家，韓國民眾自然會心生恐慌，對現任政府的不信任和對未來海產品食品安全的擔憂讓很多民眾又一次走上街頭，於是在韓國就出現了荒誕的一幕：一邊是群情洶湧抗議日本政府污染海洋的部分民眾；一邊是面帶戲謔的認為他們是杞人憂天，危言聳聽的傻瓜們的另一部分民眾。雙方涇渭分明、互相敵視。前者是李在明的共同民主黨的支持者居多，後者則是尹錫悅所在的國民力量黨的擁護者佔多數，一場關於日本核污水排海的事件撕裂了韓國整個社會，也在潛移默化的影響着那百分之三十沉默的中間選民，李在明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契機，他決定以反對日本核污水排海作為口號，開始實施自己對尹錫悅的「破局反殺」計劃。

早在日本正式開始核污水排海前，李在明已深思熟慮過，於六月十九日宣布自己放棄免逮捕特權，告訴韓國檢方如果有拘捕令，自己會到場配合，由此來避免黨內分裂和消除執政黨對自己濫用特權的指責，之後李在明就在各個不同場合控訴韓國檢方濫用職權、浪費國家財力物力人力，對他展開了近四百次搜查和扣押行動，動用了近一百名檢察官和三百名警察來調查，至今卻沒有找出有效證據，說這是徹頭徹尾的政治迫害。這不由得讓真想繼續拘捕他的韓國檢方有點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動手了。最後李在明利用多數國民反感尹錫悅政府袒護日本核污水排海態度，開始大打反對日本核污水排海的口號，攻擊尹錫悅政府只會做日本的傀儡，不敢維護韓國民眾、韓國漁業的權利，這一系列的組合拳很好的化解了之前的困局，贏得了不少民意，但是李在明，這位有「鬥士」稱號的政壇常青樹，不會滿足於破局這點成績，他謀劃了一個更具有破壞力的「反殺行動」——絕食抗議。

韓國歷史悠久的絕食抗議

談起絕食抗議，李在明應該是輕車熟路了，早在二○一六年，他作為韓國城南市市長就為了抗議時任總統朴槿惠的法案，在首爾的光化門廣場展開了十一天的絕食示威行動，雖然最後沒有阻止法案的通過，但是這件事讓韓國政壇記住了這個意志堅定、敢作敢當的市長，「鬥士」的稱號也由此獲得。作為鬥士自然信奉狹路相逢勇者勝、有你無我的信念！而恰巧尹錫悅篤信的則是韓國名將李舜臣的名言「必死則生，必生則死」，這兩人都以「赴死」的決心要置對方於死地，從而求得那一線的生機，這不能不說是近些年來韓國政壇罕見的「慘烈之局」。

絕食是什麼？從本質上來說，絕食就是一種帶有自虐性質的痛苦慢性自殺過程。絕食者要傳遞的是「以死抗爭，以死明志」的精神，給予敵對方在道義上、精神上、輿論上的打擊，並且引來社會大眾的關注和同情。絕食抗爭在韓國政壇有悠久歷史傳統，例如韓國前總統金大中的政治生涯中就絕食抗議過兩次，有一次絕食了十三天，差點就沒有搶救過來；而韓國前總統金泳三還創下過至今無人打破的二十三天絕食紀錄，以此來抗議當時軍事獨裁的全斗煥政府；至於韓國國會議員的各種絕食示威那就不勝枚舉了……李在明選擇在八月三十一日開始宣布無限期絕食靜坐，以此來抗議尹錫悅的「暴政」，他發表個人宣言：「我在各位國民面前宣布，從今天開始，作為國民的一員，將向無能暴力政權展開『國民抗爭』，面對民主主義的破壞，將與國民一起守護民主主義。我站在最前面，我會以死即生的覺悟阻止民主主義的破壞。作為最後手段，從今天開始無限期絕食。」同時，李在明向尹錫悅政府提出了三點訴求：第一、要總統對破壞國民生計和民主行為道歉；第二、對日本核污染水排海表示反對；第三、徹底改組內閣。這三項要求基本就是對尹錫悅這個總統的個人能力、外交政策和人事任免權力的全盤推翻否定，如果尹錫悅能夠接受，那迎接他的基本就是政治自殺，也就是被「廢黜」的結局了。

五十九歲的李在明向六十二歲的尹錫悅提出了他完全無法答應的條件，並且賭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他以反對日本核污水為口號，贏得了更多韓國民眾的支持；以年老之軀，毅然堅持至今超過了三周的絕食行動，感染了不少沉默的百分之三十，也給執政黨帶來了道義上和輿論上空前的壓力。而尹錫悅對「絕食事件」一言不發，保持緘默，在國民面前放出豪言將對韓國「國民年金」和「教育」進行徹底改革，這也足以讓那沉默的百分之三十為之動容，因為這兩項改革決定着大韓民國的民生和未來，如果這位狠辣的總統真的可以大刀闊斧，必定名留青史。

一邊是出生寒門的李在明，以死相脅，出手狠厲，一邊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尹錫悅，好勇鬥狠，不知進退。兩人現在是勢同水火、不死不休。李在明拒絕停止絕食，尹錫悅針尖對麥芒批准韓國法院拘捕尚在絕食的李在明的同意書。九月二十一日下午，韓國國會投票通過了檢方拘捕李在明的議案，這個結果讓共同民主黨不得不開始與黨首切割，李在明的絕食抗爭就如同一柄雙刃劍，雖然打擊了尹錫悅的政府，但是也造成了共同民主黨內部的加速分裂，韓國民眾目睹兩黨的政治大戲，內心無比苦澀。如果在執政黨勢力影響下的法院和檢察院將李在明送入大牢，勢必會引起大規模的示威，如果執政黨應對失當，韓國的政壇將再次四分五裂，民眾之間的矛盾和分歧將因為李在明事件而繼續擴大，韓國目前急待解決的經濟問題、社會問題、國家安全問題等等都將被無限期的擱置，那麼最後這場黨爭豪賭的結局是什麼？

或許，這註定是一場沒有贏家，只有兩敗俱傷的賭局，黨爭將中國明朝從盛極一時推入深淵的慘痛教訓其實已經給出了答案。在「兩隻蘋果都爛透了」的當下，韓國未來將走向何處？沉默的三分之一是否會藉此推動「第三勢力」的誕生並顛覆韓國的現有政治版圖？讓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為本刊特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