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時事
2024-9-30
二〇二四年十月號
誰是海外哈薩克人?——生活在同類當中的「異類」(納扎爾拜.葉爾肯)

在連綿不斷的歷史長河中,族群的分合與國家的興衰是決定權力空間演變方向的永恆半自然規律,其中不同形式的自我身份認同是強化族群內部統一和外部抗敵的意識形態工具及維持政治穩定與經濟發展的根本保障,任何形式的資源主動輸出或思想被動輸入均無法讓人為操作真正且長期地取代自然秩序,長期積累的非自然異象只會讓單一問題複雜化並反向將其所屬複雜邏輯單一化,進而深陷永無止境的惡性循環中反復重蹈歷史之覆轍,直至掙脫源於自我的思維設限及歷史抱負,實現精神層面上的浴火重生為止。

自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以來,「民族國家」一直都是少數舊政體及多數新政權在其所屬殘酷地緣環境下,為續命長存且蓄勢崛起而主動採用或被動引入的建構選項,其所屬「國族」標準因時而異,「國家」制度因權而異,「國本」根基因族而異,「國體」形態因民而異,「國命」源泉因思而異,「國運」基礎因地而異,「國民」義務因法而異,「國軍」使命因利而異,「國人」歸屬因事而異,「國情」未來因質而異,「國法」公正因力而異,「國文」教育因實而異,「國力」盛衰因勢而異,「國語」定義因需而異,「國史」正統因根而異,「國粹」精華因人而異,「國主」法統因道而異,「國政」道統因質而異,「國士」英明因教而異。

在近兩個半世紀的時間裏,分別由共同敵人、共同安全、共同權益、共同價值、共同理想、共同目標、共同言語及共同空間所一併構成的法蘭西民族,率先在其憲法所賦予之公民權利與人身自由不受侵犯的絕對保障下,全民皆兵高舉法國三色旗並高唱《馬賽進行曲》,既不懼敵眾我寡又不畏槍林彈雨,軍民一心共赴前線且打響公民護國之第一槍,告知天下其公民身後唯有神聖不可侵犯之共和,人人願為之拋頭顱、灑熱血。自此,不同社會背景下的共同記憶、共同歷史、共同文化、共同責任、共同義務、共同認知、共同情感、共同行為與共同敘述相繼成為不同時期兼不同政體所重視接納的國家建構核心與民族構建標準。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今,民族國家建構模式最為獨特且複雜的國家分別是奇蹟般成功復國的以色列與和平統一的德意志,以及蘇聯正式解體前夕宣告獨立的哈薩克斯坦。究其原因,無論是猶太國的建立,還是日爾曼傳統工業強國的重現,或是青天金日雄鷹旗的誕生,無一例外均掀起了海外本族歸國的巨大移民潮,致使其國家建構規劃與民族構建邏輯高度依賴於內外聯動式雙向循環,即外部引入攝取與內部消化整合。其中,被美國地緣政治戰略家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稱之為「歐亞大陸之巴爾幹」的世界第九大國哈薩克斯坦乃特殊案例,既非移民建國又非移民興國,而是鮮為人知的移民救國。

海外哈薩克人的歷史使命

眾所周知,哈薩克斯坦是蘇聯十五加盟共和國中最晚宣布獨立的國家,距離戈爾巴喬夫歷史性的蘇聯解體宣言僅相差九天。也正因如此,時任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舊中央被外界普遍視之為十四新生政權中最為謹慎的政府,尤其是在獨立問題上,其態度非常慎重,可謂猶豫不決。導致這一現象的一部分原因在於經濟方面,該時期工業產值的大幅度下滑與農業生產的大規模萎縮,以及日益嚴峻的商品短缺和物流銳減;一部分原因在於政治方面的百萬人口回遷外移、人口規模整體下滑、失業率居高不下、族際關係持續緊張與主體民族人口所佔比例不及非主體族裔之總和;還有部分原因要歸咎於錯綜複雜的莫斯科—阿拉木圖之雙邊特殊四角平衡,即名存實亡的戈爾巴喬夫舊改革中央與羽翼未豐的葉利欽新中央,以及靜觀其變的納扎爾巴耶夫地方政府和亞納耶夫舊保守勢力間的彼此制衡。

為鞏固國家獨立、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避免其經濟發展趨勢與投資整體環境受制於人口總量的持續減少,降低主體民族人口比重較低地區的地緣政治風險成本,提升主體民族的實質管控能力及資源分配優勢,「舊哈薩克斯坦」政府在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六日頒布《入境移民法》,借此向總人口規模達四百萬的海外哈薩克人大規模有序歸國亮綠燈,填補經濟穩定所需之二百萬勞動人口缺口,扭轉共和國主體民族居於少數的不利局面,強化統治精英集團的權力根基,即內外博弈與爭奪主導所必要之耀眼公開數據與廉價政治籌碼。

海外哈薩克人的美好幻想

對海外哈薩克人而言,作為祖國的哈薩克斯坦在未經戰火洗禮的情況下,成功宣告獨立本身就已是前所未有且意想不到的歷史奇蹟,乃上蒼所賦予之最大恩賜。毋庸置疑,青天金日雄鷹旗的緩緩升起,致使海外哈薩克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從此不再是無國之族,勿忘身後始終都有一個幅員遼闊且近在咫尺的偉大祖國,其所屬愛國之情在首屆世界哈薩克忽里勒台大會召開之際(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八日)達到高潮,即建立在共同先祖、共同血脈、共同溯源、共同遺產、共同榮耀、共同使命、共同展望基礎之上的海外新型哈薩克愛國主義和境外新式哈薩克命運共同體。

換言之,建立在民族獨立這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基礎上的愛國情懷才是海外哈薩克人高調且大規模響應首任總統之歸國號召的原因所在,其核心理念是:「身雖異鄉,心在祖國。不忘故土,心繫草原。永念母教,心向搖籃。永記父訓,心存永恆。嚮往自由,心潮澎湃。回國效忠,心無遺憾。捍衛獨立,心之歸宿。」

但事與願違,歸國後的親身經歷與真實感受漸漸消磨了海外哈薩克人原先無比高漲的愛國熱情,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巨大差異致使其部分高級知識份子與背景多元者深陷反思之困中,憑藉「舊哈薩克斯坦」所賦予之三十年人生經驗告誡後人,不切實際且一廂情願的愛國主義與不計後果的民族主義乃害人害己之雜念利器,哈薩克斯坦並非想像中的「哈薩克國」,更不是海外哈薩克人的「哈薩克國」,勿忘「生於異國,應順天意。落葉歸根,並非天命。落葉生根,天經地義。尋根問底,同於無根。道同志合,根之所在。人無異國,四海為家。家之所處,乃我祖國。」

海外哈薩克人的認同巨變

根據哈薩克國際通訊社官網所公布的統計資料,自哈薩克斯坦獨立至今,移民歸國的海外哈薩克人規模已超過一百一十萬,等同於每二十個哈薩克斯坦公民中就有一個海外歸民,或者每十個哈薩克人中就有一個「血親同胞」。實質上,廣義上的海外哈薩克人分別是指已歸國入籍的新歸民與仍保留外籍的境外民,而狹義上的海外哈薩克人則是專指新歸民,即「舊哈薩克斯坦」時期先後繼用的「回歸者」與「血親同胞」。

長期以來,令海外哈薩克人最無法接受的並非是歸國後的理想破滅,而是自我身份的顛倒與降低,以及百思不得其解的國族本質。身份認同方面,「我是哈薩克人」這一核心認同才是促使海外哈薩克人持續歸國的主要原因,但讓新歸民萬萬沒想到的是自我身份的人為標籤化。準確講,生活在境外的每一個土生土長且根正苗異的海外哈薩克人,在正式踏入哈薩克斯坦的那一剎那起,就不再是曾經引以自豪的美籍哈薩克人或德國哈薩克裔,也不是自己所夢想的共和新主或民族新秀,而是早已量身定制好的「回歸者」或「血親同胞」,一個社會地位遠不及本土哈薩克人與本土非主體族裔的「三等公民」,既非民族又非族裔。

由於「回歸者」這一官方術語並無明確的定義,因此在民間延伸出可讓哈薩克人彼此嚴重對立的多種新稱謂,其中包括蘇俄時期的「叛逃者」與沙俄時期的「棄國者」。面對本土排外者的無端指責與刻意歧視,海外哈薩克人也採用對等方式逐一還擊,奉行「漢賊不兩立」的生存及發展策略,視挑釁者為蘇俄時期的「奴化民」與沙俄時期的「皇化民」。歸根結底,本土哈薩克人與本土非主體族裔間的共同歷史短則七十年,長則至少二百五十年,而本土哈薩克人與海外哈薩克人之間的共同歷史最多也只有三十餘年,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圖片由納扎爾拜.葉爾肯提供。作者為哈薩克斯坦歐亞國際關係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