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在古代帝制時期,皇帝是天子,奉天承運,是老天爺在人間的權力代表,權威天來大,無邊無際,不管是多麼昏庸,做了什麼樣的壞事,臣下都不能直接批評,否則就是「犯上」,搞不好就得「大辟」。運氣好一點,龍顏震怒之後,有所緩頰餘地,或許不至於殺頭,活罪卻是難免。上古時代有五刑:墨(又稱黥刑、黥面,在臉上或額頭刺字)、劓(割掉鼻子)、剕(砍掉雙腳)、宮(割掉生殖器),大辟(死刑)。據說這五刑的出現,來自當時相信的五行觀念。《逸周書逸文》載有這麼一段解釋:「火能變金色,故墨以變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節;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宮以斷其淫;水能滅火,故大辟以絕其生命。」這種五行邏輯,如同兒戲,居然給古代酷刑提供了理論根據,實在令現代人欷歔不置。
漢武帝撻伐匈奴之時,李陵兵敗投降,司馬遷為李陵投降辯護,並沒有直接批評天子,卻惹得漢武帝大怒,下令殺掉。為了完成寫作《史記》的太史令,只好在「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之間做出選擇,忍辱負重,以宮刑替代死刑,變成了太監。他曾經感慨:「禍莫僭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這是中國歷史上一段令人痛心的故事,也是皇帝濫用權威,施展殘忍暴行,可以隨時隨地發揮「任性」,使得後人不敢輕易觸犯龍鬚,造成了官僚運作唯唯諾諾的奴性。
唐代的魏徵曾勸告開明的唐太宗,「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貞觀政要.論政體》也記有這麼一段話:「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聖旨。」這種說法自古就有,是上古「民本」思想的言喻詮釋,警告君主,不能只用暴力刑法來威脅民眾,因為民意如流水,等到再也受不了壓迫的時候,就會像海嘯洪水一般,傾覆皇權政府這隻「舟」。《荀子.哀公》說到孔子回答哀公問政,說:「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這段話不見得是孔子自己說的,但卻表明了儒家民本思想的態度,應該是上古時期「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觀念的延續。
然而,思想歸思想,民本歸民本,皇權自皇權。一旦皇帝登極,奉天承運,感覺無限良好,很容易就腦子進水,胡作非為起來。臣子死諫的,就讓他去死;偶爾表示慈悲,就用笞刑或杖刑,打得他皮開肉綻,讓他不敢亂說亂動。因此,很少臣下會冒死進諫,也不敢隨意批評時政,怕被奸佞之徒告發,不知伊於胡底。古人有所謂「道路以目」,就是滿肚子怨恨,不敢張口,只好在道路上相遇,閃動眼珠子,互相傳遞民怨。士大夫文人充滿了腹誹,也只能借古諷今,寫寫批評古代皇權的詩句,表示不滿。
唐明皇寵幸楊貴妃,任用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佞臣,造成安祿山之亂,幾乎斷送了唐朝的大好江山。過了半個多世紀,白居易寫〈長恨歌〉,有點怪罪紅顏禍水的意思,然而開頭不說是「唐皇重色思傾國」,而是說「漢皇重色思傾國」,就是典型的借古諷今。傳說唐明皇為了讓楊貴妃吃到新鮮的荔枝,特別設置了飛騎驛傳,剋期送到宮中,以博美人一笑。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唐國史補》:「楊貴妃生於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飛騎進貢荔枝的故事不一定可靠,史學家也有過辯駁,但是,詩人的目的是借古諷今,批評政府,並不是為了釐清歷史事實。
到了宋朝,皇帝特別講究喝茶,要福建上貢龍鳳團茶,驚蟄之時就要茶農上山採摘,精心製成貢茶。由於採摘及製作的窮極奢華,勞民傷財,招來一些物議。蘇軾有一首〈荔枝歎〉,就假借批評楊貴妃愛吃荔枝,設置千里快馬驛傳,導致天怒人怨,借古諷今,指出上貢福建龍團茶的禍害。為了滿足朝廷嘗新的嗜欲,不惜勞民傷財:「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穀登,民不饑寒為上瑞。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這裏說的「前丁後蔡」,就是先後在福建監製龍鳳團茶上貢的丁謂與蔡襄。蘇軾寫詩諷詠之不足,還怕人不知道他諷喻的旨趣,乾脆為這首詩自己加了注:「大小龍茶,始於丁晉公,而成於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歎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
由此可以看到,蘇軾批評朝廷,不敢直指皇帝,說皇室的嗜欲不顧民瘼,而是把矛頭轉到大臣身上,以免犯上遭殃。有趣的是,他的借古諷今筆法,本來感歎的是唐代上貢荔枝之害,說着說着,欲蓋彌彰,就忍不住拉到當前的貢茶,直接批評了時政。還怕別人沒看清楚他批評所指,加注說明,公告天下:請注意,這是借古諷今啊。
如此借古諷今,也真虧得我們的蘇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