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19-9-28
二〇一九年十月號
愛上愛丁堡(鄭培凱)

知道世上有個愛丁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童話故事裏的地方,有座花崗岩的古堡,裏面住着頭戴黃金花冠的皇后,揮舞着權杖,擁有不可一世的權威。權杖上面鑲嵌了鵝卵大小的紅寶石,招引一條舞動銀翼的飛天毒龍,繞着古堡的箭樓上下翱翔。不記得故事的細節了,只記得那條龍會吐火,有個密咒可以使喚牠去攻擊來犯的敵人。一旦咬着下嘴唇念叨:「彼得,彼得,朝天飛,對準敵人轟天雷;彼得,彼得,向地衝,燒死敵人立大功。」就可以把進攻古堡的軍隊,燒得哭爹叫娘,一個個丟盔棄甲,捂着屁股滾下山去。也不知道這故事有沒有出處,是英國原有的童話,漂洋過海傳到中國,還是出過國的老輩人自己編來哄小孩的。後來知道世上還真有愛丁堡,是小學時候玩世界地圖指認遊戲,在五秒鐘內要指出外國城市在地圖上的位置,玩着玩着,居然發現蘇格蘭有個城市叫愛丁堡,讓我幼小的心靈出現似曾相識的幻覺,好像前世去過一樣。

知道歸知道,幻覺歸幻覺,可從沒去過。雖然極為好奇,想去看看,印證一下幻覺與真實是否存在可以超越的維度,卻只是腦際浮現的一抹浪花,霎時就消逝在成長的艱難慘淡歲月中。直到我上大學,讀彭斯寫蘇格蘭的詩歌,愛丁堡才脫去了童話的幻夢色彩,有了威士忌一般濃郁的泥土芳香,在風笛聲中飄蕩。

這二十多年來,經常去英國,卻每次都有教研任務,只在倫敦一帶活動。曾經有過將近一整個月的時段,在牛津圖書館裏查閱香港殖民檔案,居然勻不出時間北上,好像蘇格蘭是十分遙遠的地方,而愛丁堡更是海市蜃樓一般,要搭上哈利波特列車才能成行。人生際遇實在難以預料,不同生命時段所做的選擇,即使是小如旅遊的地方,都會出現無從解釋的荒謬。為什麼我給自己放了三天假,遍歷倫敦的博物館與美術館,卻不去瞧一眼從小就盤繞在心底的愛丁堡,自己也說不清楚。難不成是莎士比亞的錯,說有人一聽到風笛就想小便,讓我對蘇格蘭心存忌諱,怕遠在白雲天邊的古堡,只是騙取觀光客到此一遊的旅遊景點?

愛丁堡大學邀請我去舉辦「書寫崑曲」的書法展,同時教當地師生寫寫毛筆字,體驗一下中國文化的奧妙,於是,覺得身負重任,終於去了愛丁堡。教學生先寫「崑曲」兩個字,再寫「崑曲之美」四個字,也講了崑曲「有聲皆歌,無動不舞」的意境。洋學生寫「崑」字,有帶山字頭,也有不帶山字頭,寫成「昆」,我說都可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愛丁堡大學的洋學生,肯拿着毛筆寫漢字,隨他怎麼寫,只要不錯,都是文化交流的好事,也不必太過挑剔。還請國家語委諸公高抬貴手,不要祭出繁體字與簡體字的政治正確性,讓洋學生無所適從。

書法工作坊結束,輪到我的書法示範節目。寫了幾幅字,是湯顯祖《牡丹亭》的曲文,如「裊晴絲吹來閒庭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段落。同學說,可不可以寫「愛丁堡大學」的漢字?我說,當然可以,於是就先寫下「愛丁堡」三個字。同學感到好奇,沒想到Edinburgh轉成中文,是三個字,問我漢字原來是什麼意思?我說,「愛」是Love;「丁」是一個男子,one fellow;「堡」是castle。合起來,勉強可以譯作「愛一座古堡」(Love a castle)。同學們高興得不得了,說:「是啊,我們叫愛丁堡,就是愛上這座古堡!就是愛上愛丁堡大學!」有兩個女生居然拍手跳躍,又笑又叫,像嘰嘰喳喳的小麻雀。真沒想到英國大學生這麼天真可愛,像小學生一樣。

我問他們,愛丁堡大學的校訓是什麼?東亞系的系主任莫教授在旁邊說,是拉丁文,不好翻譯的。有位女生說,有人譯成英文,聽起來很奇怪,是這麼說的:「Neither rashly, nor timidly.」我說,這句話很好啊,頗有哲理,可以和中文「不疾不徐」對應,正是問學之道,是古人追求真知的至理名言,很有智慧的。我還問起大學創校的時間,說是一五八三年。嗯,一五八三年,萬曆十一年。是湯顯祖歷經多次挫折,考上進士那一年,也是莎士比亞剛結婚不久,蟄居在家鄉,生了第一個女兒,尚未到倫敦去闖蕩劇場江湖的時候。愛丁堡大學創校,開始培育英才,也真出了些舉世聞名的人物,如達爾文、麥克.斯維爾、休謨、卡萊爾、柯南.道爾、斯蒂文森、辜鴻銘、朱光潛等。我就濡墨抻紙,寫了八個大字:「不疾不徐,問學之道。」在旁邊還寫了一行小字:「愛丁堡大學校訓」。寫完,送給大學的東亞系。

我不禁想到,現在中國的大學,只講效率,只求業績,學問變成報表成績,學術轉化成數字排名遊戲。辦高等教育辦成這個樣,只訓練年輕人成為沒有思想與靈魂的高級技工,根本忘記了大學應有的目的,是激發青年的好奇,追求奧秘的真知,就像古人煉丹一樣,懶是懶不得,急也急不來,火候到了自然成。愛丁堡大學校訓,可以是教育當權者的一服清涼劑。

第二天一大早,朋友陪我到古堡繞了一圈,城堡建在城內山頂,遠近盡收眼底,很有氣勢。佔有制高點,可攻可守,不需要毒龍就已經固若金湯了。隨後又沿着皇家大道,一路走下古城區,大街上櫛比鱗次,都是些專賣觀光禮品的商店。有幾家威士忌專賣店,除了滿坑滿谷供人選購的高級威士忌之外,還在櫥窗中展示名貴精品,有一瓶標價三萬英鎊,不知道喝起來是什麼滋味?走到聖吉爾斯大教堂,進去張望了一下,穹頂高聳入雲的設計,很能感受古人的宗教虔誠,把一切靈性的追求都昇華成建築藝術的審美極致。玻璃彩色花窗帶進了上帝的光,照亮了信仰的圖像,讓人在靜默中體會心靈的寧謐與平安。走出教堂,有人在小廣場上彈着結他,唱一支古老民歌,聲音隨着早秋清涼的微風,飄在古城的空氣裏,沁人心脾。

沐浴在古城的古風之中,依稀感到,我也愛上了愛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