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0-1-31
二〇二〇年一月號
筆墨的承傳(鄭培凱)

和潘公凱相識有十多年了,最初是在香港合作辦展覽,開研討會,展示他對近代中國畫壇發展的研究成果,捋清百年來中國畫家受到西方繪畫衝擊之後,從清末民初以來,如何在百花齊放、華洋雜處、眾聲喧嘩的文化氛圍中,選擇創作方向,呈顯個人的藝術風格。他提出相當宏大的歷史框架,結合藝術史與藝術理論的分析,總結中國畫與西洋畫的紛爭、國畫水墨傳統的承繼、西畫油彩新傳統在中國的成形、以及中西結合的探索與創新等等。之後,他又在北京、上海等地繼續研究這些複雜課題,邀請我參預探討,並逐漸聚焦到「筆墨研究」,鍥而不捨,成了他探索中國畫審美傳統最關心的議題。

關於筆墨,古人說了不少,但都說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而且通用於文章與書畫的創作,如《漢書.揚雄傳》:「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說的就是寫文章。想來是因為寫文章必須動筆,而運筆又必須用墨,才能落筆寫字,做出文章,因此有「筆墨文章」的說法。具體講到繪畫,歷代畫論都討論筆墨,作為繪畫創作的基本技法,如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 「骨氣形似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又說「運墨而五色具,是為得意。」似乎強調的是「意在筆先」,創意是第一性的,也就是後來蘇東坡說的「胸有成竹」,而筆墨是工具的掌握與運用,是藝術創作的技術範疇,算是第二性要素。石濤在《畫語錄》中對「筆墨」有了新的闡釋,是筆墨技法與藝術創意的合一,書畫氣韻的靈動,與筆墨運用是分不開的,就是「一畫」,沒有孰先孰後的分界:「筆與墨會,是為絪縕,絪縕不分,是為混沌。闢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畫於山則靈之,畫於水則動之,畫於林則生之,畫於人則逸之。得筆墨之會,解絪縕之分,作闢混沌乎,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者得之也。」筆墨的重要,是中國書畫藝術的基礎,也是氣韻生動的展現,絪縕混沌,本為一體,在創作實踐過程中是分不開的。

前些年吳冠中曾說,「筆墨等於零」,引起中國畫壇的一陣騷動,爭端紛起,都在討論傳統筆墨究竟有沒有意義,甚至批評吳冠中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平心而論,吳冠中說的是個人的感觸,也多少是句氣話,不滿那些泥古不化的畫家人云亦云,只會遵循傳統筆墨規範,畫虎不成反類犬。他有自己的意見,要表達不滿,不愛聽人家說筆墨的重要性,那也是他個人的事,既沒違反道德法律,又沒動搖國本,發洩一下內心的憤懣,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幹嘛跟他較真呢。吳冠中是繪畫大家,西畫善用油彩,中國畫善用筆墨,都是嘔心瀝血之作,看別人不順眼,覺得書畫界沐猴而冠的傢伙不少,偶爾吐吐槽,是藝術家的自由,隨他去吧。

研究中國繪畫的筆墨傳統,屬於學術理論範疇,不同於個人喜好與即興感想,則需要認真對待。潘公凱梳理歷代筆墨理論,提出中國水墨畫的主流,從魏晉以來,就發展了筆墨勾勒皴染的繪畫方式,到了宋代出現文人畫傳統,特別重視筆墨,蔚為畫藝大國。他指出,中國繪畫史的發展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筆墨自成傳統,精英階層的畫家追摹的是心景,是追隨前人通過筆墨來探索的藝術境界,並非全然模仿自然。蘇東坡曾有詩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繪畫不以形似,不必摹仿自然的真實景象,而以前人筆墨發展出來的模式作為指導方針,追求的是面對自然的內心感悟,或是通過筆墨反思生命意義。我覺得潘公凱聚焦筆墨的探索很有意義,因此,跟他提了一個想法,在確定筆墨傳統重要性的同時,強調文化傳承的賡續,而且是超越筆墨技巧的非物質文化傳承,是中國文化意識在繪畫領域追索天人合一的展現。跟戲曲表演強調程式相類,先要掌握程式動作,然後順着自己的藝術體會,超越一般性的程式,發揮成動人心弦的藝術表演。

筆墨傳統的出現與發展,與歷代文人雅士的文化追求,希望在精神領域有所提升,達到性靈感悟,洞徹天地人的幽微之道,是息息相關的。所以,大文學家如蘇東坡,看到表哥文同畫竹,會有藝術感悟的會通,強調「成竹在胸」,並且畫出《枯木竹石圖》這種完全脫離自然現實的作品,追求心靈意境。大戲劇家湯顯祖,在探討文章妙趣的時候,也會引述繪畫運用筆墨之妙,來說明文章筆墨的超凡入聖。他在〈合奇論〉一文中說:

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蘇子瞻畫枯株竹石,絕異古今畫格,乃愈奇妙。若以畫格程之,幾不如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數筆,形像宛然。正使有意為之,亦復不佳。故夫筆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證聖。自非通人,誰能解此?

這篇文章是稱讚丘毛伯選編的海內奇文,指出文章之好,好在文章奇特,出人意表,但又合乎至高的理想藝術境界。他說,文章要寫得好,筆墨有其別趣,循着特殊的創作脈絡,追尋與開拓藝術的精神傳統。為了說明這種藝術思維的奇妙,湯顯祖使用了一連串比喻,都與書畫筆墨技法有關:「或片紙短幅,寸人豆馬;或長河巨浪,洶洶崩屋;或流水孤村,寒鴉古木;或嵐煙草樹,蒼狗白衣;或彝鼎商周,丘索墳典。」他認為文章要有「天地間奇偉靈異高朗古宕之氣」,通過高妙的筆墨,才能進入一種藝術狀態,才能呈顯「神矣化矣」的境界,登隮近乎天人合一的藝術巔峰。湯顯祖反對泥古不化的抄襲,不喜歡「鄙委牽拘之識」,特別強調筆墨要有靈氣:「夫使筆墨不靈,聖賢減色,皆浮沉習氣為之魔。士有志於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愿。」

循着蘇東坡與湯顯祖對筆墨的揄揚,我們可以看到藝術的追求有其規律,必須通曉藝術傳統的文化內涵,掌握藝術創作的程式,同時又得超越一般化的程式,進入藝境。因此,潘公凱進行了十多年,對筆墨理論逐漸深入的探討,有如鄭板橋畫《竹石》所題的詩:「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令我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