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0-3-28
二〇二〇年四月號
陸羽說上古茶事(鄭培凱)

關於飲茶的起源與早期發展,最早有系統的記載,是陸羽的《茶經》。他在《茶經.七之事》縷列了上古飲茶的資料,從三皇五帝到秦漢這一段,大多是難以驗證的傳說,沒有確切的歷史證據。他也廣為收錄漢代以後的文獻材料,雖然不少是斷簡殘篇,零零星星,但還是比較清楚可信的。陸羽在唐代看到的文獻,後來多有散佚,我們無法詳為考證,也只好相信是經過了他審慎查考的記載。

《茶經》記上古的情況,是這麼說的:「三皇:炎帝神農氏;周:魯周公旦;齊:相晏嬰。」陸羽說飲茶起源於神農,根據的材料是《神農食經》:「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這是一條很重要的資料,使得大家都遵循陸羽的說法,一講起飲茶起源,就說是神農發現茶茗可飲,而且有養生藥用,讓人身強力壯,神志清爽。然而,神農是神話傳說人物,虛無縹緲,只存在上古先民的想像之中,不可當真的。所謂《神農食經》,則是漢代假託神農的作品,被學者考證認定為「偽書」,成書時間與傳說中的神農時代相距不啻千萬年。神農創始茶事,是個美麗的傳說,屬於老爺爺跟孫子講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可以引發對祖宗偉大成就的遼遠空濛敬意。是否事實,在瀰漫着祖宗崇拜意識的古代,滿腦子慎終追遠,是不可能細究的。一旦較真起來,把故事當成真事,拿來當證據講,變成文獻根據,就不幸中了《神農食經》這種偽書的圈套。陸羽人太老實,相信了漢朝人的臆說,拿來作為飲茶起源。我們認真揭發《神農食經》的偽書性質,是要提醒大家,假如以此書的時代為據的話,飲茶起源時間又未免太晚。

至於說周代開國時候的周公旦已有茗事,陸羽的根據是古辭書《爾雅》為周公所著,而書中說了「檟,苦荼」。這個推斷,也引出一大堆問題,考證起來也讓人不太愉快。第一,說周公旦撰著《爾雅》,完全是後世的附會,因為《爾雅》一書最早的記載是《漢書.藝文志》,不著撰者,應該是戰國到漢朝之間出現的一本辭書,跟「製禮作樂」的周公絲毫沒有關係,所以,也不能拿來作為西周初年就有茶事的證據。第二,「茶」這個字出現得很晚,是唐朝初年才創造的新字,之前都寫作「荼」,是苦菜的一種。隋唐之後飲茶風氣大盛,需要一個新字,以區別「茶」與籠統的苦菜(荼)之屬,就去掉原字中的一橫,創製了一個新字「茶」。陸羽生活在中唐時期,「茶」字已經通行,與「荼」字同時流行,這從「黑石號」沉船出水的唐代長沙窯茶碗上書寫的「荼」字,可以得到明證。附帶一筆,近年來許多「茶學」學者,都喜歡運用算命先生的拆字法,為「茶」字下定義,說這個字的原意是「人在草木中」,以發揮飲茶的天人合一精神。這完全是望文生義,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昧於「茶」字有其字源學的歷史因素。我們不好說這些人不學無術,只是對使用拆字法,進行訓詁新知的哲理冥想,天馬行空,構築空中樓閣,「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感到無限的敬畏。

陸羽認為《爾雅》是周公所撰,大概是繼承了儒家「信而好古」的傳統,相信流傳的信息,沒考慮到《爾雅》訓詁的詞語,除了出自儒家經典之外,許多都源自戰國時期的諸子著作。還有一個可能是,他沒有認真區別《爾雅》與《廣雅》的時代差異。《廣雅》是三國期間張揖所作,是以《爾雅》體例,擴充詞語而成,可以說是《爾雅》的增訂版。陸羽認定周公時代已有茶事,所列的文獻證據,就有《廣雅》的這一段:「荊巴間採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蔥、薑、橘子芼之。其飲醒酒,令人不眠。」這段記載,非常清楚說明了,漢末三國時期飲茶的習慣,最先是源自荊巴,也就是中國西南的長江流域。製茶的方式是做成茶餅,煎煮的預備工作是炙烤之後研末,在瓷器茶具中澆湯,摻入蔥、薑、橘子等佐料,泡製成茶飲。然而,別忘了文獻證據出自三國期間的著作,是漢末三國時代飲茶的記錄,不是周公時代的茶事。

講到春秋時期的茶事,陸羽引用了《晏子春秋》的記載,說晏嬰在齊國作宰相時,「食脫粟之飯,炙三弋、五卵,茗菜而已。」意思是吃得簡樸,並非山珍海味、大魚大肉,而且進食茗菜。我們姑且把這裏的「茗菜」解釋成茶,卻也不能確定春秋時代的晏嬰,是否喝茶,或進食茶粥,因為《晏子春秋》成書寫定,應該在戰國時期,是後人輯錄晏子言論故事的作品。這部書曾被疑古派視為漢朝人假造的偽書,但一九七二年銀雀山考古發掘出土的戰國簡書,證明此書的真實性,在戰國時期就已存在。但是,關於生活在齊國的晏嬰食用茗菜,我們還是相當懷疑的,因為在隋唐之前,茶飲一直是長江流域及南方的習俗,恐怕不是齊國地方的飲食習慣。因此,對於春秋晏嬰的飲茶記載,也只能存疑。假如「茗菜」所指,只是「苦荼」,那麼就跟後世說的「茶」不是一回事了。

其實,《茶經》記載古代茶事,一直要到引述漢代文獻,才確實可靠。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七,說「荼」,對上古文獻做了詳細的梳理,指出:「『荼』字自中唐始變作茶……自秦人取蜀而後,始有茗飲之事。」至於蜀地之人,最早在什麼時候開始飲茶,以目前的文獻與考古資料來看,我們只好學孔夫子的審慎,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實在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