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自從交通工具上出現了關愛座,問題就來了。大家主要問:這為關愛特設的座位該由誰來坐?這麼一問,某些人就有了某種「權利」了。大家首先想到長者、病人、孕婦、兒童、抱着孩子的人,這看法似乎很合理。然而對平日總在栽培着一點點義憤的香港人來說,更重要的問題是:「誰不該坐—而他/她竟然坐在那兒?羞!」心裏頭的怒氣一時對焦了,暗暗激動、沾沾自「爽」。
其實關愛座之所以出現,是因為人心裏已經沒有關愛或禮貌。假如關心弱者、愛護老小是普遍的感情,坐着的總有幾個會自行站起來,把位置讓給有需要的人,那麼,關愛座基本上不用設置。如今這兩個座位紅彤彤濕漉漉的好像新鮮的豬肝那樣放在那裏,好像要警告站着的、強壯的乘客—看你敢不敢冒着全人類的不屑一屁股坐下去—於是關愛座很多時白白空着,沒有人坐,挑戰着人的面子、膽量和驕傲。
其實誰最需要關愛照顧?不舒服的人,即使年輕,也可以真誠地說一聲「我有點頭暈」,就應該有人讓座。可是誰敢說?誰相信他?於是不適的依舊不適、健康的依然坐着。因為化了妝而臉色紅潤、其實正在發暈的OL不敢坐,因為她無法證明自己正在天旋地轉。六十多歲的長者剛好染了時髦頭髮,戴着口罩,也不敢坐。假如你讓自己的屁股往紅色的硬鋼慢慢挪移、悄悄坐下,必一下子惹來敵意的目光。此時,你氣惱自己的童顏,又不能拿出身份證來給對方查驗。這說明人心的距離、自我的封鎖。這種封鎖微小而充滿恐懼,卻是密集的、彼此擠壓的、隨時爆破的。
已經可以使用兩元乘各種交通工具、在老與不老之間站着的我,好想坐下。忽然,一對母子爽快地跳到上面去。孩子十歲左右,是個小胖子,好動,在紅色的椅子上轉來轉去,一口響亮的童音。母親年輕,樣子顯出很慶幸有位坐的快樂。不知怎的,大家的鄙夷忽然都消散了,變成了絕望。孩子有權坐,母親要照顧他,大家洩氣了。
因此,我認為最好還是不搞什麼關愛座,這樣太突出我們所欠缺的關愛之心了。而且,關愛的時候,也得小心。記得爸爸在生之時,我和他乘地鐵,其時他八十開外,而我也快六十了。有人讓座給他,他指着我說:「坐啦。」我說:「人家讓給您的。」他反應很大:「讓給你的!」爭持之間,位子已給填滿了。不想坐的老人實在也大有人在,我們怎麼分辨得出來?
我也得到過照顧。一次,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用普通話對我說:「阿姨你坐。」他站着的媽媽用眼光嘉許他。我坐下了,一方面因為有位子坐而心生感激,一方面因他叫我阿姨而非婆婆而開心。我用普通話對他媽媽說:「你們是遊客嗎?」那位媽媽用純正的粵語回答我:「係呀,從廣州落嚟。」我一聽百感交集。我為好母親和好孩子高興,也為我們的下一代不再自然地說母語而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