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2022-11-29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號
新發現(韓應飛)

我在日本中央大學當教師二十四年,和T先生見面不下一千次,在圖書館、在宿舍、在校園,更多是在教師休息室。但二十四年來,互相僅限於「您好」這一聲招呼,再沒有多說過一句話、一個詞。

六月二十九日傍晚,在剛出大學的路上碰到T先生,互相依然是「您好」、「您好」。那天最高氣溫三十六度,而且濕度極高,難受至極。如果是熟悉的老師,一定互相會說 :「真熱啊!」但是,和T先生,我沒有想到要說「熱」,他也沒有說。他穿着T恤,顯然是因為熱。我是半袖衫,裏邊的背心已濕透。

兩天後的七月一日上午,在教室休息室又碰到T先生,他竟打破二十四年來的常規,對我說:「你的T恤很好看!」我自然高興,指着胸部左上方PARIS2003的標誌說:「二○○三年巴黎世界田徑錦標賽的T恤。」我轉過身,讓T先生看到背部奔放的圖案。我又解釋:「是一個學生給我的,她是從日本國家田徑隊的一個隊員那裏拿到的。」

我一下子有了興致,對T先生說七、八年前吉村先生主持的電影上映會,您用德語向導演提問,我一直記着。T先生顯然也有了對話的興致,他說,已經六、七年沒去德國了。他還告訴我,他當年是在多蒙特留學的,但卻沒有去看德國足球甲級聯賽。我說,多蒙特有足球隊啊!他說,是有。

兩個人都打開了話匣子。我問他二○○六年的德國足球世界盃去看了沒有,他接着我的話題,提到今年的卡塔爾世界盃,說,前些天,德國的電視台採訪馬特烏斯,問知道日本哪些足球員動員,馬特烏斯竟然說,只知道奧寺康彥(七十年代末至八六年在德國甲級聯賽踢球)。我說,您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今年的世界盃,日本和德國是同一個小組,另有西班牙和哥斯達黎加。T先生說,是的。接着,他又給我介紹了六十多年前開始的德國足球界和日本的交流,提到了碧根鮑華、路明尼加、梅拿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他打開手機,給我看了一張照片,說,這是克藍瑪的墓碑,沒有他,就沒有現在日本足球的繁榮。

我知道,一九六○年,克藍瑪來到日本,幫助日本建立了聯賽,給日本選手灌輸了職業球員的意識。是的,沒有克藍瑪,就沒有當今日本足球的強盛。

交談十分愉快,差不多持續了十五分鐘。T先生要去上課了,我也要回家了。

這些天,我一直回憶起這一愉快的交談場面,想起我們議論荷蘭名將告魯夫,議論巴西八十年代黃金中場的四人:薛高、蘇古迪斯、科高、沙真奴。

二○二○年三月返回日本後,我已經兩年半沒有回中國了。這段時間,我有過難以承受的苦悶,以至不得不接受精神科醫生的治療。新冠疫情肆虐,我一度看不到明天。沒想到,二○二二年七月一日,竟有了和T先生的第一次交談。對我來說,這是日常生活中的「新發現」,值得高興。

精神科醫生對我說,總去想一個問題的話,視野會狹窄,會越來越拘泥於那個問題。醫生鼓勵我以開闊的視野,在不給身心帶來新的負擔的狀況下,去做一些想做的事。

是啊!和T先生的交談,就是我很樂意去做的事,真是愉快!我自然想,二十四年了,為什麼一直沒有這種交流呢?是我沒有積極地和他說話,當然,他也沒有和我說。我們,都很忙。新冠疫情,讓人們的生活節奏慢了下來。這次,能和T先生愉快交流,實在是幸運。

無獨有偶。前一天的六月三十日早上,我讀了K先生一個星期前給我的長達九頁的分析烏克蘭局勢的提綱。提綱是K先生自己整理,但給我時他說,不是為了講課,只是想把問題理出個思路來。

讀了,大吃一驚。從東西冷戰開始分析,提到喬治.布殊政權的副總統切尼,也提到克林頓政權的國防部長佩里。K先生寫道,佩里反對北約東擴,但克林頓為連任總統,需要在美國的一千萬波蘭移民的選票,所以支持波蘭加入北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都不是看日本報紙和電視的新聞解說能得到的知識。

那天上午,我給K先生發郵件:「非常有說服力的提綱。能寫出這樣的提綱,是靠您長期關注國際局勢積累的知識。」

對我來說,K先生有如此深度的歷史視野,也可謂是「新發現」。和K先生,我也交往了二十四年了。有幾年,每個星期五下午都坐他的汽車回家,一路上,我們聊個不停。從國際政治到世界經濟,當然還有日本政治、大學教育,甚至還談到中國的民族音樂。不過,K先生能寫出如此高質量的烏克蘭局勢的提綱,還是讓我刮目相看。我有好多有關美國政治的書,但前年覺得要辭去工作回國了,於是統統寄給學生。現在後悔,應該給K先生,一定會對他分析烏克蘭局勢有幫助。

我長年聽NHK電台的深夜節目。今年三月,著名戲劇導演宮本亞門就「新發現」這一題目,談了他近來的經歷。去年,他的老父親去世,臨終前,拉着他的手,戀戀不捨。但是,父親去世後才知道,留給他的,是六千萬日元的債務。宮本說,對他來說,這是父子關係中的「新發現」,當然給他帶來很大的衝擊,令他不知所措。不過,他後來還是想盡辦法償還了債務。他說,人生中,什麼事都會遇到,這種事落到自己頭上,生氣、後悔,都沒有用,只能去設法解決。

聽宮本亞門的節目,總是讓我感到人生中每一天的珍貴,感到人生中和一些善良、有趣的人相遇的幸運。

精神科的治療,已有差不多二十五次了,今後一段時間,還會持續下去。不過,我感覺,自己精神上最弱,心理上最灰暗的日子已經過去。

和T先生的交談,閱讀K先生的提綱,都是我現在疲累的日常中的「新發現」,好的「新發現」!

活着,總會有好事發生。

(作者為日本中央大學兼職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