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集
川喜多和子在她五十三年短暫人生的最後十多年,把全身心都投入到進口法國、意大利等國電影這一工作上。去年三月至六月,為紀念和子逝世三十周年,位於鐮倉的川喜多電影紀念館舉辦BOW電影節,上映了她參與進口的幾百部電影中的十部,其中包括生前進口的最後一部作品—《鋼琴課》(PIANO,一九九三年)。
BOW是Best films Of the World之意,和子晚年選購世界優秀電影的主題。在我觀看的四部作品中,已故法國女導演艾麗絲.華妲(Agnès Varda)的《冬之旅》(Sans toit ni loi,一九八五年)給我最大的衝擊。影片開頭,十八歲的女主人公的遺體以多個角度出現在畫面上。之後,電影以倒敘的方式描述了她的「冬之旅」。她貧困至極,只是背着一個背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嚴寒的冬日,她打開睡袋,在荒蕪的田野或無人的路邊熬過一夜。如電影開頭所告訴觀眾的,結局是死於荒野。《冬之旅》是華妲導演的代表作之一,表現了女主人公追求自由的不屈的精神。女主人公厭倦了日常生活的束縛,嚮往並實現了不受任何現實生活限制的自由生活。電影觀看過程中毫無愉快可言,但卻感到有一種強烈的引力,讓你緊盯着畫面,讓你的心怦怦地跳。
在觀看《冬之旅》前後,我反覆閱讀了電影史專家四方田犬彥先生前年發表的懷念與和子交往的散文。四方田介紹,和子去世兩年後的一九九五年,他去參加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並在電影節期間參加了一個小型午餐會,哀悼和子的逝世。席間,他向華妲導演說:「我母親觀看了你的《幸福》後,毅然決定離婚。」華妲聽後回答:「你母親做得對!」
在閱讀四方田的懷念文章時,我尚未看過《幸福》,對四方田母親斷然離婚的理解是,她要追求自由的生活。我猜測,就像《冬之旅》的女主人公一樣,四方田的母親厭倦了平淡無奇,而又遭受各種有形無形束縛的日常生活,下決心不顧一切地追求自由。
很偶然,在觀看了《冬之旅》的兩個月後,我竟然有機會在一家公立圖書館的電影上映會上觀看了《幸福》(Le Bonheur)。《幸福》是華妲導演一九六五年的作品,僅八十五分鐘。主人公是一家很小的家具廠的工人,三十歲上下,有賢惠美麗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孩子。可是,某一天,他結識了一位漂亮的郵局女職員。從此,他同時愛上了兩位女性—妻子和情人。他穿梭於家庭和情人之間,享受着幸福的時光。他的幸福是什麼呢?我的理解,是愛和自由。情人對他穿梭於家庭和她之間的做法並無不滿。就是說,在情人面前,他是完全自由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妻子呢?當他某一天說出真相後,妻子也表示了理解。我覺得,這一時刻,主人公的「幸福」達到了頂點。就是說,他在妻子這裏,也獲得了完全的自由。
可是,故事已接近尾聲。在他向妻子說出真相的幾個小時後,妻子投湖自殺後的遺體被拖到岸上。和《冬之旅》一樣,華妲導演又是大畫面呈現了年輕女性的屍體。這時,觀眾也許會想,主人公的「幸福」,該就此結束了吧?!可是,出乎意料,故事一下子轉換了,主人公迎娶了情人,夫婦倆牽着前妻留下的兩個孩子的手,歡快地向前走去。畫面中,四個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對主人公來說,他依舊幸福。因為,他依然擁有愛,似乎,也擁有自由—沒有人給他帶來任何限制,經濟上,也是穩定的。
回想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確實也追求過愛,也嚮往着自由的日子。可是,都沒有個好的結果。現在,我已是快到六十一甲子的年齡了,有時,難免會想:我幸福嗎?答案是否定的。我的日常生活,缺乏足夠的自由。至於愛,借用一句日語—家族愛(相當於中文的「親情」),我是明顯能感覺到的。二○一九年前的十多年,我每年回國三四次。夏日的午後,在呼和浩特的大房子裏,父母在各自的房間午睡,上小學的侄兒在他的屋子裏玩耍,而我,則在客廳裏喝茶看書。這樣的安寧和平靜,是我後來幾年在受抑鬱症煎熬的日子裏常常懷念不已的。
去年夏天,我相隔三年半回到故鄉,和父母、侄兒度過了平平常常的日子,感受着「家族愛」。可是,我依然缺乏足夠的自由。對未來,也深感不安。
在故鄉的一個多月中,我時常拿起二○一五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西耶維奇的代表作—《切爾諾貝爾的祈禱》。書中,一位自稱是上帝的僕從的男人,接受了阿列克西耶維奇的採訪。他每天徘徊在核電事故現場附近的墓地,靠拿各家墳前的供品果腹。他坦白地說:「我忘記了自己的人生……但我非常自由。」不過,他又補充說:「人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文中譯名為作者自譯。作者為日本中央大學兼職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