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下午，位於東京銀座的一家電影院內，榮獲二○一四年康城影展金棕櫚獎的土耳其電影—《冬眠》（Winter Sleep，一譯《冬日甦醒》，魯里．比茲．舍蘭（Nuri Bilge Ceylan）導演。日語字幕版片名為《雪之轍》）上映結束後，當今日本最具聲望的兩位俄羅斯文學專家—沼野充義先生和龜山郁夫先生登台對談，歷時三十分鐘。

沼野先生說：「昨天是六月二十七日，一百一十一年前（一九○四年）的這一天，列夫．托爾斯泰在倫敦的《泰晤士報》發表文章，呼籲俄國政府對即將開始的日俄戰爭重新作出考慮，不要參與這場戰爭。」沼野先生還介紹說，當時在俄羅斯國內，輿論對托爾斯泰嚴厲譴責，認為他是一個不愛國的老人，他呼籲俄國不要走上戰爭之路更被視為犯罪行為。沼野先生分析說，現在（二○一二年冬安倍晉三重新執掌政權後）的日本，有着與當時俄羅斯相似的空氣。

《冬眠》長達三小時十六分鐘，情節不複雜，登場人物也不多。但是，如沼野先生說，影片很耐看，三個多小時並無冗長之感。沼野先生和龜山先生分析說，影片的編劇主要是依據契訶夫的小說《妻子》和《善良的人們》，但也加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白癡》的一些情節。主人公是一位退休的戲劇演員，靠着經營父親死後留下的小酒店和房產，過着富裕悠閒的生活，把大部分精力投入撰寫土耳其戲劇史。他的妻子年輕漂亮，不工作也不做家務，而是在通過運營志願者組織、幫助貧窮家庭的孩子上學的過程中尋找生活的意義。夫婦互不關心，關係疏遠。主人公的妹妹離婚後回到這個過去曾經和父母生活過的家，與兄嫂一起生活，也參與酒店經營。此外，登場人物還有主人公的管家和他的妻子，租了主人公的房子、卻拖欠房租的貧窮一家。

貧窮一家與富裕的主人公的衝突、主人公夫婦的衝突、主人公與妹妹的衝突，是影片的主要情節。衝突有一些過激的行為，但更多的是「互不相讓」、「句句緊逼」、「抬高自己、貶低對方」的對話。著名作家池澤夏樹說：「驅動這部電影的是壓倒性的對話的力量。對話毫不留情，竭盡全力將對方逼到毫無退路的地步。」池澤對日本人能否構築如此縝密的對話頗感懷疑。我兩次觀看這部電影，對池澤的見解很是贊成。我覺得，影片中的對話如兩位實力旗鼓相當的拳擊手在無數個回合互相猛擊，最後卻都精疲力竭癱倒在地。雖然雙方都感到已將對方逼到了無力還擊的地步，但雙方都沒有勝利的喜悅，甚至都懵懵懂懂，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取得了勝利。而且，精疲力竭癱倒在地後，雙方都對這場殘酷的攻擊究竟有何意義感到懷疑。

對話都有一定的長度，令觀眾回味。特別是主人公和妹妹長達二十多分鐘的對話，內容涉及「人生的目標」、「宗教信仰」、「恐怖主義」、「托爾斯泰的非暴力主義」等，發人深思。從電影整體看，「人生的意義」、「家庭的幸福」、「尊嚴與屈辱」、「對他人的理解和寬容」、「社會的穩定」、「世界的和平」等問題，都一一觸及。

那麼，這些問題有沒有根本的解決辦法？

影片最後，主人公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離家出走，卻又中途返回。他說：「在我們小小的房間裏，生着火的溫暖的房間裏，聽着妻子的說話聲是何等的幸福！哪怕那是來自妻子的謾罵聲。」

龜山先生分析說，從故事發展來看，夫婦會重歸於好，過上比較幸福的日子。

幸福，當然來自愛和相互理解。

電影的故事舞台是土耳其一個偏遠的山村，風景優美，雪後的大地一片寂靜。小小的村莊是一個小小的社會，由不多的人口、不多的家庭組成。然而，這個小小的社會並不和平，各個家庭並不和睦，人與人之間相互憎惡，難以溝通。愛的力量、相互的理解和寬容，大概會使主人公一家過上幸福的日子。那麼，小小的村莊會怎麼樣呢？一個國家，整個世界會怎麼樣呢？

沼野先生說，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是俄國恐怖主義猖獗的時代，甚至皇帝也在一八八一年遭到了暗殺。他解釋，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張以暴力對抗暴力，而契訶夫在前往薩哈林之前對恐怖主義無所關心。沼野先生強調，托爾斯泰的非暴力主義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具有比當時更為重要的意義，而電影《冬眠》將契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位水火不相容的作家的作品糅合在一起，無疑是向恐怖主義蔓延、貧富懸殊問題日趨嚴重的當今世界發出了嚴厲的質問：我們該怎麼辦？

補記：文章寫於二○一五年秋季。九年過去了，世界變得更不安寧。豈止是不安寧，而是戰火紛飛。聽說，去年底香港上映了《冬眠》。我想，香港的觀眾一定有跟我一樣的感想：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人們究竟應該怎麼辦？難道除了「愛和相互理解、寬容」，人類還有出路嗎？筆者周圍有些很有教養的紳士淑女，他們堅決認為，烏克蘭要徹底抗擊俄羅斯。然而，我所尊敬的物理學家小出裕章先生卻主張：最緊要的，是要讓戰爭停下來。

（作者為日本中央大學兼職講師。）